我在童年时盼着冉冉升起的红旗,期盼着看到那种迎风飞舞的样子,但这只有在暴风雨到来的时候才有可能看到。在无风的日子里,它总是很萎靡,就好像我现在这种状态。璐说我对生活缺乏热情,对此我不置可否,因为我尚不清楚热情的准确含义。我猜那也许是一种“迎风飘扬”的姿态,给人一种精力旺盛的感觉,好像我故事里的那个男人。
把红领巾和国旗联系起来的,是一种叫做“流动红旗”的东西,每到升旗仪式的时候,它就会在各个班级间流动。能否得到它关系到蜂后的奖金,因些小蜜蜂们被要求不要给班级扣分。不幸的是,某天早上走到校门口时,我像往常一样摸了摸胸前,脑袋轰的一声,发现脖子上空空荡荡,站在那里检查的同龄人立刻注意到我的慌乱……接下来,我在全班面前,恐惧地讲自己是如何给班级抹黑的。我说红领巾被洗干净忘在了阳台上,蜂后从容地说这不是理由。后来她又说了许多,我只记得我当着大伙儿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因为空着手,我只好把鼻涕甩在了地上。世界在哭声中变成了一片茫然……终于,我停止了哭泣,像洗衣机刚刚断电的甩干筒一样不由自主地抽动着……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洗过红领巾,就让它一直和我的衣服形影不离,所以我再也没有因此给班级抹黑了。我甚至还找了一块暗红色的布条,自己用剪子伪造了一条红领巾作为备用品放在家中。然而有一天,我失魂落魄地发现它又不见了,但那个胖墩墩的值班同学放了我一马。我迷迷糊糊快走到教室里时,猛然发现那条红色的布条深深地藏在毛衣底下。我欣喜得发狂,好像一个人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其实还活着一样舒畅,然后转身飞奔回校门口, 掏出红领巾给那个同学看…… 我听见璐在敲桌子,抬头看见她正在盯着看着她的我的眼睛。她的鼻尖上有些细小的汗珠,眼睛散发着光芒,活力四射的样子, 而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有一道数学题。我于是拿出一支笔,璐笑呵呵地说:“老木,做得出来的话, 请你吃饭。”语气很认真的样子。
我就低下头,盯着那道题目足有四行的解析几何题,思索着别的事儿。璐在一旁满怀希望地等着, 我忽然转过头问她:“你刚才说请我吃饭?”璐认真地点点头,鬓角的头发有点乱,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生怕我不信似的。我于是又把题目看了一遍,然后转过头:“请我吃饭是什么意思?”璐瞪了我一眼:“什么什么意思!快做你的题吧!” 这是一道异常古怪的题,条件繁多说明解题工序复杂。我感到无从下手,前方似乎有千万个方向,纵横交错,每一步都向你暗示某种通往终极的可能性,但却并不为这种可能性提供丝毫保证。你不可能同时走上几条路,也就是说,除非山穷水尽,你不可能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拿来检验。你必须认准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才有可能到达彼岸,然而多数时候你将发现自己最终陷入了泥潭。这时你惟 一可以做的就是退到起点,从头开始,假如规则允许并且你有足够 的时间。
我就像在解一道生活的谜,一个永恒的谜团,在解除它之前,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答案……
在红领巾事件之后的某一天,我开始时常感到鼻腔里堵满了一大泡和感冒无关的鼻涕,我必须用纸把它承受住,使鼻子获得一阵通畅的爽快。从此我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要消耗数量可观的废纸。我源源不断地制造黏性垃圾。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倒胃,所以我要换一种说法:每一天,我的一部分,或者说一部分的我,都变成了一些黏稠的液体被裹进一张张废纸中扔进了这个世界的垃圾桶里……这种说法就有点后现代,又有点惊悚。惊悚版的备选结局是,我的鼻子越长越挺拔,它从不怠工,辛勤地制造着那些东西,有一天,无数个小我在垃圾堆中苏醒过来了……
我的笔在草稿纸上飞速地写着,灵魂被围困在数学的深谷中。直到我感到四处皆已被堵死,无路可走,我才放下那支疲惫不堪的笔,回到了现实。璐正在看一本漫画书,这时转头:“做出来了?”我无力地摇摇头。
璐似乎不太理解:“噢?还有老木做不出来的题?”我感到一种悲凉,我想告诉她其实有很多题我都做不出来的。但是我只是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
璐合上书,起身穿外套:“吃饭去!”我坐在那儿没动,望着那题发呆,心中很泄气。我曾经认为自己这么擅长做数学题,一定是赤魔族的后代,根据《灵怪史》记载,他们在事物的数量、位置和比例等关系问题上具有超常的敏感,很多伟大的大数学家都有赤魔族的基因。如今,看来我应该是别的什么族类了。我又不禁想, 经过几千年的通婚,哪还有什么异族?如今世上大概只有两类人, 一种人如我者,每天要面对着题目发呆,想办法把它们做出来,另一种人则整日不干别的,憋在一个地方编出各种刁钻的题目。他们的头脑一定和我们的截然不同,所以能编出无穷无尽的谜语让我们来猜。
如果没有了谜语,我们两种人就都会无事可做…… 璐的手插在兜里,走到我旁边踢了踢我的脚,脸上写着不满的情绪:“哎,你听到我的话没有?”那双眼睛,即使在黯淡的苍穹下也会充满神采,我为此而迷恋。璐被我盯得失去了嚣张的气焰, 伸出手拽我的胳膊:“走了,吃饭去,你不饿呀?”我不知所措, 如实回答:“题还没做出来,怎么能让你请我吃饭呐?”璐叹了口气:“老木,你咋这么心实呢?做不出题就不吃饭啊!走走走,不就一破题么,至于吗?再不利索点我可要用刑了!”我觉得璐的话有道理,就站起身,嘴里却漏出一句:“你怎么跟统治阶级似的!” 璐猛地停下,转过头,气鼓鼓地盯着我:“说什么呢!统治阶级能请你吃饭么?能请你吃饭么,能么,啊?你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么一句没头脑的话,很没底气地回答:“不能。”璐揪住我的耳朵,瞪着眼:“我是统治阶级么?”我咧着嘴说:“不是。”璐继续问:“那我是谁?”我只好回答:“盘丝大仙。”璐才满意地松了手,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走!”
夜凉如水。
我和璐沉默地走着,似乎毫无目的。车辆稀疏却行色匆匆,带着一个个故事和我们擦肩而过,奔向各自的归宿。一个驼背的老人迎面走过,脸上层层的褶皱里藏着满脸银色的胡茬儿,弯曲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一辆马车载着一个持鞭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前行,卷起一股白菜叶的甜甜味道,驶向我不可能知晓的某个神秘之处。一个小孩子手拿一根荧光棒,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条回家的路上。几个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在天空飘舞,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老师们一遍遍地说,这里就要破产了,高考是你们逃离的最好时机。可此刻,我却感到,时间在这艘沉船里渗淌得很慢,很荒凉,我就是漂浮在甲板上的一根木头,而璐就在我身旁,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活力。一点温柔在我心头凝聚,我试图开口,但无话可讲。我们正走向同一个地方,抵达之前,一切都很平静,很美好。
有一阵子,我们转移到一座大院子里上课,地上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到了冬天,值日生不但要搞好卫生,还要生炉子。轮到值日那天,我总是起得非常之早。匆匆吃过饭,系上红领巾,背上沉重的书包,闯入尚未破晓的世界。
天上繁星密布,在我头上明明灭灭。我走在寂静的小路上,披星戴月,心中充满了兴奋,不久我就要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生起炉子,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我带的土豆,把它们烤熟……其实烤土豆并不好吃,但它依然强烈地吸引着我,以至于我差不多要在路上跑起来了…… 如果穿梭时空的时候能带点什么东西就好了,我想烤玉米或者烤红薯的味道会更好一些,可惜我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一个陷坑,只能凭回忆相信自己曾经走在星光下,因为烤土豆的想法而激动不已。正如此刻我也相信自己正和璐并肩行走,她就在我身旁,尽管没法证明这件事,我却为此而欣慰,然后又想到不论她是不是特派员,那件事都无法逃避,无力感和悲痛就将我包围,让我无可自持地说了声:“璐……” 璐停下来,回头望着我:“嗯?” 我心中的难过却无法言说,于是决定让现在的一切保持平静, 所以深吸一口气说:“面条不好吃。
”璐的脸被气歪了,瞪着眼问我:“不好吃你还吃那么多?”我看着她,听着她,感觉着她,试图在此刻进入永恒的存在之中,但没有成功,于是古怪地笑了一声。璐跑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担心地问:“老木,你最近怎么古里古怪的,该不是变白痴了吧?”我笑笑:“没有。走吧,我回去把那道题给你做出来。” 我说这话时就好像一个大侠。那题还是老样子,但忽然间我震惊了:一个不曾注意的条件, 刚才竟被我完全忽视了,此时它不紧不慢地进入我的视野,于是像催化剂一样……我拿起笔在一张纸上一气写下长长的一串,势如破竹……我停下笔,长出了口气,用手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璐拿起纸,脸上的惊讶慢慢变成得意,于是拍拍我的头:“哟,老木,可 以呀,宝刀不老!”我也对自己稍微放了心,问道:“你从哪儿挖 出这么个宝贝?”璐很得意:“这可是去年模拟考试题中最难的一 个……”听到这个,我心中顿时一沉,刚才的轻松立刻被一片阴影 驱散……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数学题以外的很多东西都让我感到束手无策。小时候我手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开始时是一种拼板,后来有人送给我一个可拆组的球状玩具,最后是一个魔方,这东西尤其让人恼火,它像生活一样变化多端,日复一日,我还是没法搞定它。终于有一天,我狂性大发,把它全部拆散,然后活生生地拼出了那个和睦的世界。
璐蒙住我的眼睛,审问我:“干什么呢,木虚?”我说:“玩魔方。 ”
璐松开手,皱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这个?”说着拿起了那个被我搞得极其错综的立方体,一言不发地拧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解决了。璐脸上很得意,把它放在我手里,拍拍我的头:“哎,别再乱动了啊。”我看着魔方,心中惊奇。而璐就拿起我的眼镜为我戴上,那种神情好像在认真地加工一件石膏雕像。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然后我看见了一张白纸,上面有一道数学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