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裘丛芯回国,裘丛逸心头的迷惑才彻底解开。
他给连音音送了玫瑰并当场表白至今已有大半个月,她虽收了花,可二人的关系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刚开始他还饶有耐心地猜想,她或许是不好意思在公司里公开恋情;又或者碍于身份不敢立刻坠入爱河;至不济也该是对他这样的富家子弟心存疑虑、要再观察考验一番。
为了获取她的信任,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可她始终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平淡如水的交情,非但没有接受的意思,连拒绝都不曾提上一句,仿佛对他的感情一无所知。
鼓足勇气的表白如石沉大海,而那求之不得的姑娘和“情敌”之间却仿佛有了数不尽的共同话题,生出了莫名的默契,太令人沮丧。
他整日愁眉苦脸,到后来干脆将装修心理咨询室的活计接了下来,忙着监工不进公司,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凌荆当着他的面向裘丛芯提出求助,他才豁然开朗——原来她并非有意无视他的感情,而是真的把一切都忘了!
相比裘丛逸豁然顿悟的轻快以及仲星河一知半解的懵懂,裘丛芯和凌荆的表情显然凝重得多。
裘丛芯咬着笔杆子,愁眉不展:“她这状况,还真是有点麻烦。”
凌荆:“我知道麻烦,你认为她有可能痊愈吗?”
裘丛芯淡淡地摇了摇头:“心理疾病没有痊愈一说,所有的介入只能做到控制症状。或者说,根本没有心理疾病这一说,所有的心理症状都只是人类自带的防御机制。防御一旦启动,即便症状消失,也刻入了‘抗体’,但凡再遇到诱因,分分钟复发。这一点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凌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裘丛逸满脸的不以为然:“妹子你可别吓唬人啊,别忘了,凌荆他自己也有过……”
裘丛芯冷冷瞥他一眼:“你懂什么,一边玩儿去!”
“嘿!你这……”裘丛逸吃瘪地向身旁的仲星河投去求助的目光,本以为他可能是援军,谁知他却托着腮帮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裘丛芯发呆,满眼迷样的崇拜。
裘丛芯不再理会他,面向凌荆继续说:“在PTSD的判定里,你的症状外放、激烈、具有明显的定向性。变故在你身上引发的情绪是对抗,而对抗也是一种面对,因此更容易控制。可她不同。‘选择性失忆’是人在遭受重大的创伤、且大脑确定身心都不可能承受时才会启动的回避型防御机制。我们都知道’回避’即无解。从你的描述看来,她的‘选择性失忆’十分特殊,看似破坏了她整个记忆功能,可一旦遇到触发点,她又能将所有发生过的事一股脑地全想起来。这代表她有能力储存记忆,只是将其封闭了。”
“她的大脑对‘失忆’的选择,不仅限于那桩意外。人脑选择丢弃的记忆,往往是潜意识里认定最绝望的部分。从她的情况看来,恐怕她的大脑将‘认识凌棘、凌棘死亡、以及凌棘死后的整个余生’全部选进了需要遗忘的范畴。她不是记不住事,只是一直在重复地‘选择失忆’。”
“事实上她这样的病历并非绝无仅有,曾经也有过类似症状的记载,患者经历意外之后每逢睡眠就清除记忆。可他们的脑部CT都显示明显的病灶,也就是说他们的失忆主要由器质性损伤引起。可你说她曾经做过多次检查,均无显示大脑功能异常……”
裘丛芯略带抱歉地看了凌荆一眼,叹息:“恐怕她的潜意识,认定自己已经随着凌棘去了。”
凌荆一怔,摇头:“我不信。”
她明明生龙活虎地在他身旁,只要不触碰那些伤痛的过往,她就是个开朗活泼的正常姑娘。偶尔记性非常、偶尔又犯犯迷糊,时而伶牙俐齿、时而天真木讷。她有她的脾气、她的聪慧、还有着一些立场独到的见解……
明明是如此鲜明存在的人,怎么可能怀着一颗已死的心?
自从得知她也在为失去凌棘而悲伤,她便踏上了他的“孤岛”,成为举世唯一能与他共苦之人。
而当他成为她唯一的知情者,也必然地走进了她的密室,成为她独一无二的依傍。
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层天然的屏障,将不知情的人全都隔绝在外。
这样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十分愉悦。甚至有一刻,他诚心祈愿能与她终此一生惺惺相惜。
然而也正是这些相互扶持的日子,让他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有好几次他险些破坏了他们的“君子协定”。
他想再摸一摸她的脑袋,想再亲吻她的额头,想打破仅限于亲密好友的一切界限。日思夜想,才急不可耐地在裘丛芯刚下飞机就将她接来了咨询室里。
不料,她却说她——根本没有活着?
裘丛芯静静地看着凌荆,他只说了三个字,可他的眼里却涌动着千言万语。
她与他青梅竹马,对他的了解非比寻常。即便如此,这一刻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她却见所未见。
“你爱她。”她直截了当地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概括了出来。
凌荆猛地一愣,继而异样的柔情从眼底深处蔓开。
“是。”
裘丛逸原本听着裘丛芯的长篇论述险些瞌睡,突然爆出一句他能听懂的,却是他最不敢听的。
本以为他们这段狗血的多角恋情会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不料裘丛芯竟毫不迂回,长驱直入地刺向了把心。
他有些担忧地朝她看去,她倒是显得平静如常。
“那么,她爱你吗?”她又问。
“我认为她爱。”
“那倒是个打开心结的契机。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来治疗呢?正是病中的她吸引了你,不是吗?”
“因为凌棘。”
“何解?”
“她无法认同凌棘逝世已有三年的事实,一旦她想起他,就不能接受自己爱上了别人,尤其是我。”
裘丛芯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又问:“如果症状消失后的她,不再是你现在所认识的模样,你会后悔吗?”
“不会。”
“确定?”她嘴角一扬,“你是不是要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爱?”
凌荆摇头:“不,如果她真实的样子非我所爱,彼此祝福就是了。帮助所爱之人找回自我,这不值得后悔。”
裘丛芯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那笑容背后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惋惜。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我爱你吗?”她又问。
有生以来头一回,裘丛逸对自己这位胞妹心悦诚服!这样令人尴尬的对话,他们怎能聊得置身事外、全无波澜?她又怎么能在得知自己喜欢的男人爱着别的女人之后,还淡定从容地向他表白?!
他不自觉地将脸转向凌荆,等着他的回答。
凌荆莞尔一笑:“最近听裘丛逸说了我才知道的,抱歉。”
裘丛芯狠狠斜了裘丛逸一眼,回到正题:“给我三天时间,我研究一个治疗方案。三天后带她来这里,我和她聊聊。这三天,你带她去做个核磁共振,再确认一下大脑功能。另外,我可能需要她家人的帮助,请她通知一下父母。”
凌荆点头:“好。”
见他起身要走,裘丛逸不解:“这就走了?利用完人连个饭都不请?”
凌荆向裘丛芯挑了挑眉,裘丛芯会意地摇头。一来一回之间,已然达成一致。
“走了,送你回家。”他说。
“我还没有给你讲讲这儿的装修理念呢!”裘丛逸一面跟上一面嚷嚷,“你看这扇窗户,还有那副壁画,都是我挑的,你是不知道,这些天可累死我了……”
裘丛芯打了个哈欠,回头瞥他:“哥,你知不知道我和星河刚坐了长途飞机、顶着颠倒时差聊了这两个小时,现在困得都走不动道了,装修理念什么的,改天再听你介绍行吗?”
裘丛逸愣了愣,暗自叹息——这亲妹妹,他打个电话她都嫌烦,为凌荆的事倒是赴汤蹈火,哪怕为情敌治病都在所不辞。
真是可惜了她一番真情!
连音音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无所事事。
所谓术业有专攻,自从肖恩来了之后,她这“总裁助理”就成了名不符实的闲职。
凌荆的那些曾经让三名助理焦头烂额的活,交给肖恩简直游刃有余,非但如此,他甚至还能额外帮着裘丛逸安排部分重要行程。
于是,端茶倒水买早餐、充一充手机费、记一记水电煤、时不时陪一顿饭……便成了连音音全部的工作内容。
她偶尔翻看从前的工作邮件,甚至难以想象“曾经”的自己居然有过这么繁忙的日子。
凌荆的头像闪了闪:“回了,定个晚餐,一起吃。”
她看着短短一行字,笑得蜜甜,随即从自己记录餐厅的Excel中截取一部分,贴了图给他,并附言:“选一家。”
凌荆很快回复:“你定,我在开车。”
连音音立刻贴了个大大的警示标志:“注意安全!”
凌荆看着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来的黄色惊叹号,心情十分愉悦。
他们近来的对话是越来越脱离上下级关系,而更接近情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