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夜至,归家的人群络绎不绝。
坐落在城市中部的某个小区,一辆惹眼的黑色宾利在某栋楼前已经停了约莫一个小时。
凌荆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表面沉默而内心起伏不宁。
旁人在观望他,而他正仰着脖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某扇窗户,那是连音音的家。
要不要上去?他举棋不定。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做出这样鬼祟、甚至有些猥琐的举动——偷偷摸摸地藏在心仪的女孩家楼下,犹豫得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他会出此下策,只因这整整一周,他几乎被连音音忽远忽近的状态逼疯。
周一,他们开诚布公,将她独自背负的秘密,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两人共同的秘密。他眼看着她从小心提防到放下戒备,最后,他吻了她的额头。
天知道这轻浅的一枚额吻在他心底炸出了怎样的喜悦,他激动得仿佛重获新生。
她明明说过会将它记录在案,可到了周二,她带着一脸倦容和红肿的双眼来到公司,面对他,重重戒备也随之重启。
他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让她相信他绝不会伤害她,直到下班前,他确定她眼中又恢复了些许光泽,才早早地放她回家休息。
周三,她的状态却更糟糕,不仅仅是眼眶,整张脸都浮肿了起来,她消沉、恍惚、沮丧……对他更是退避三舍。
他开始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甚至放下工作,态度强硬地带着她去医院简单检查了一遍,确认健康无虞才又将她送回了家。彼时的她,眼里分明闪着温存和感激,甚至为了表示感谢,她还答应明天一早为他带去亲手做的三明治。
然而,满怀希望的他盼来了周四,却没有盼来说好的三明治。她又变回了拒他于千里的模样,甚至眼中还多了一丝惊恐。
今天亦如是。始于她莫名的抗拒和疏离,又终于冰释前嫌般的默契。
这一周对凌荆而言,每一天都是披荆斩棘的辛路,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同样的关照给了一次又一次……这并不可怕,最可怕却是每一天的努力都是徒劳,每一点希望都是幻觉。
他好像被困在无法存档的游戏中通关无望,所有胜利的号角,都响不到翌日天明。
终于,在连音音扬着嘴角与他告别之后,他做了决定。
送她回家的出租车是他叫来的,他一路驱车尾行至她家楼下,停在此处,内心已然挣扎了许久。
他猜想一定是她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才让她一次又一次将一整天积攒的好感擦干抹净。非但如此,她也一定夜夜辗转,甚至以泪洗面。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揪了起来,恨不能立刻上楼敲开她的家门。
可内心深处,他又隐隐地惧怕着。
万一真相并不如他猜想的那样,而是她真的对他厌恶至极呢?
那样的话,从此,他连试图走进她的心都不被允许了。
连音音自然不知道凌荆就在楼下纠结万分,反而她还有些高兴。
每天的记事本上都用红笔写着“凌荆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与他保持距离”,恐怕这一周她都过得如履薄冰吧?恐怕还时不时焦虑得大哭一场,不然为什么眼睛会肿成这样?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
今天的凌荆不仅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处处关怀,下午送茶的时候,他十分耐心地讲解了自己对她的病的看法。他大力肯定了她的工作表现,以及对她“过目不忘”的本领赞许有加。他甚至表示可以将整个集团员工的履历、相片全部打包发到她的邮箱。
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用担心记不住可能遇到的同事,也不用恬着脸讨要别人的相片。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便利。
对此,她不仅仅是高兴,还有些感动。甚至……偶尔会在他点墨似的眸子里发现些许温情。
更重要的是,他摸了她的脑袋!
一瞬的惊诧之后,她整颗心都灌了蜜似的甜。
她带着一脸嗤笑,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宽厚的手掌留下的余温。
记事本翻开到新的一页,她执笔写下:“警报解除!凌荆或许喜欢上我了!”
写完这一句,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羞涩地合上记事本不敢再看,心头却又遐思漫漫——她没有在自作多情吧?凌荆真的有一点点喜欢她吧?
她好像,也有一点喜欢上他了。
正心情大好时,手机上收到一条定时提醒:“如果你认为自己对凌荆动了心,打开电脑,搜索‘凌棘’,立刻,马上!”
她莫名一阵心虚,好像羞于启齿的秘密被揭穿了,可她相信自己设定的每一条提醒都事出有因,她必须照做。
须臾,当她重新翻开黑色封皮的记事本,一切美好随之幻灭。
她想起了凌棘,也想起了之前的每一天,她都在自己的提醒下重坠记忆的深渊,在痛苦和愧疚的双重折磨之下痛定思痛,擦去所有凌荆对她有过善意的痕迹。
然而,她竟一次又一次重复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每一天都更轻易地重新爱上了凌棘的哥哥!
为什么?凌荆明明知道她的身份,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撩拨她的心?他到底用意何在?!
而她又为什么这么不中用,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股掌之中。
她摊开记事本,将刚才写下的那页纸撕下,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执笔:“我是凌棘的女朋友,我不可以喜欢凌荆!”
她的手簌簌战栗,纸上泪渍遍迹。她每天都写下过同样的这句话,可她……却又在每一天将它一并废弃。
她无法想象第二天早上醒来的自己,骤然面对如此剧烈的伤痛将如何生活。事发后的第一年,正因太频繁地陷入死局,险些要了她的命,她才不得不决定将它放下。
现如今,真的要将这带刺的接力棒交给明天的自己吗?
她这两年来苦心经营的稳定局面,不要了吗?
可是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已经为她的病花费了太多,她不能再成为他们的负担!
“音音……”
“音音……”
连音音心痛如绞,声嘶力竭的恸哭令她窒息,曾经的她面对死别之痛已然不堪一击,可眼下,竟又多了无以复加的自责。她冲着不知来由的幻听大喊:“凌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最终,她又将新写下字迹的纸页撕下,同样扔进了废纸篓里。
忽然耳旁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一阵紧接着一阵,听起来像是十万火急。
当凌荆终于下定决心来到连音音的家门口,却隐约听见门里传来哭声。他心底一慌,立刻叩门,可她全无反应,哭声却愈演愈烈。
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拍打那扇门,并为自己的迟疑悔恨不已。此刻,她对他是何态度都不重要,他只求见她一面。
终于,门开了。
她泪流满面地站在他面前,见到他的刹那,泪眼中翻动着各种情绪,诧异、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欣慰混成一团。
“你……怎么了?”
他刚一问话,她竟瞬间脱力往下跌,他本能地伸手将她圈住。
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只在他的怀中哭到抽搐。
她无力推开,却仍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头以示抵抗。
她这肝肠寸断的模样,凌荆见过一次,而那时,是她回忆起了凌棘。
“是因为,凌棘吗?”他问。
终于,怀中崩溃的人儿不再拼命摇头,而片刻的凝滞后,轻微如颤抖般地点了几下。
凌荆的心随之一紧,继而毫不留情地抽痛起来。
这一周里所有的谜团,突然间全都解开了。她之所以会这样阴晴不定,全是因为这每一夜,她都将自己重新置于地狱烈焰中又烤了一遍!
一定是因为想起了凌棘,让她对自己暗暗滋长的感情充满负罪感,她这根本是在对自己用刑!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拥住,语中也有了一丝哽咽:“音音,那些都过去了,凌棘已经走了三年,你完全有权利追求自己的人生和新的感情,你没有错,没有必要这样!”
连音音浑身一震,讷讷地仰头看她:“你说……什么?”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睁开他的怀抱,惊声喊着,“你什么意思?你是凌棘的哥哥!你怎么能在我不清醒时趁虚而入?!凌棘……我答应了要嫁给凌棘,我本来……我本来会成为你的弟媳……我……”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失声痛哭。
“音音……”
凌荆忽然语塞。
她说过,对于失去凌棘的痛苦,时光并不能削减分毫。每次重拾记忆,灾难便恍如昨日。理智上她知道时过境迁,可痛苦却历久弥新。
她对时间和记忆的解读出了问题,这让她陷入困局难以自救。
看着她的模样,凌荆忽然意识到她的心病已是膏肓之症,必须立即介入治疗!
“连音音……”他蹲在她面前,再次将她拥紧,“听我说,你没有对不起凌棘,我也没有!我们只是恰好都与曾经的凌棘感情深厚,现在又彼此心动的人而已。”
连音音抽噎两下,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心动?”
凌荆眼里漾着哀伤,却又笑得温柔:“是的,连音音,我对你心动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每天都期待着你能将我记住。我曾经想,如果往后余生都这样,每天让你重新爱上我一次,这也很好。可是,你心里的结若是不解,你会永远痛苦下去,我……舍不得。”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语气委婉得近乎恳求:“再尝试一次心理治疗吧,这一次,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