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暴雨,航班延迟。只是余蕊不能理解,韩广让她开车,送他到机场,可到了之后,他又迟迟不下车。而是让余蕊驾车,不许停,在机场旁边的小路打转。是因为这场雨么,她想,可是这雨来得迅突,谁也预料不到。韩广怎么会有能耐预测航班的起落。
这段时间,公司内部持续震荡,韩广辞去了多项职务,只保留着集团总公司董事长的名头。实际上,董事会他已不参加。有时候,他连续几天不出现,弄得余蕊以为他又要“失联”,有时候,他又连续几天耗在办公室,灯日夜亮着。公司不断有人离职。余蕊认为是常态。可等到叶察也要走,余蕊有点绷不住。老叶可是翁总和韩总一手提拔的人啊!韩广得知,批准。报到翁悦那去,身居海外的翁悦一个字也没评价。
余蕊理解他们的意思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不然怎么办。谁能陪谁一辈子,何况在这个时候,讲忠心很可笑。
余蕊说:“老叶,同舟共济吧。”她不叫他杰克,叫老叶。叶察苦笑,“妹妹,你是明白人,干吗做傻事,这船要沉了,留着也是等死。活一个是一个。”
余蕊听懂了,也看得明白,可她就是不能走。黄旗和余憩办婚礼,摆酒席,她只出席一场,老家没来得及去,她心全在集团这,全在韩广这。
余憩心里不痛快,她认为余爽这么做,是因为她看不惯妹妹跟了她的前男友。
“回去。”韩广的声音从后排发出来。
余蕊连忙调转车头,“去公司?”
“酒店。”韩广最近一直住在酒店。
余蕊得令,开车。她要做个好司机。临时指派的御用司机。
从后视镜里看韩广,他眉头微蹙,嘴角抿着,似乎在思考。他的目光捕捉到她。余蕊连忙把视线调整到最前方,专心开车。
车稳稳行驶。
韩广问:“来公司多久了。”
奇怪。问这个。余蕊如实答。
韩广又说:“跟叶察比,算新员工。”言下之意,老员工都撤退了,你一个新来的,还能这么忠心不容易。
余蕊噙着笑,“人不在新旧。”
“那在什么?”
“投不投缘。”
“下个礼拜,你不用来了。”
余蕊惊得方向盘差点没抓稳,“韩总!”
韩广沉默。窗外乌云遍天。
“我被辞退了?”她问。必须问明白。
“你会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金。”
“为什么?”她收起惊慌,眼神犀利,“哪里失职?”
“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别的地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放心,工作不是问题。”
“我喜欢这份工作。”她倔强。
韩广语气忽然加重,“好多事情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从后视镜里看着面目严肃的韩广,余蕊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她铁定“失业”了。她立刻意识到,如果不是她自身的原因,那么就是……就是她服务的对象要出问题?天,暴风雨还是来了。
车在马路上慢慢行驶。下雨天,路滑。令余蕊再度想不到的是,快到酒店,韩广突然下令,立刻掉头,回机场。什么情况?余蕊警觉,机票是她定的,韩广今天要飞塞班,看样子是去度假,就算航班延迟起飞,可能现在也已经飞走。还去机场做什么。余蕊发呆的一瞬,韩广又说一遍去机场。她只好调转车头,把适才的路重走一遍。
快到机场。韩广让余蕊靠路边停。
“还没到呢。”余蕊不明白。
“就到这吧。”韩广拎起公文包。
“我给开进去。”
“就到这!”是命令口气。余蕊只好靠路边停。韩广拎起包,撑了伞,利落下车,隔着水流潺潺的玻璃窗,看了余蕊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算告别。
一时间,余蕊有点恍惚,雨还在下,越来越大,车厢里相对安静,余蕊却总感觉自己能听到声音,细线似的,蜂鸣。她下意识从后视镜看后座,刚才韩广还坐在这。再看一眼,她发现韩广的佛珠手串落在座位上。他近来串不离手,不知道知否信了佛。
余蕊没多想,拿起串就往外跑。她要给送过去。
候机大厅纷纷扰扰。余蕊扫了一眼,小跑着往登机口去。远远地,她见登机口拥簇着五六个男人,高高大大。便衣?她猛然反应过来。再往前跑,终于看清韩广正在这五六个人的包围圈内。
“韩总!”她喊。
韩广看到了她,摇摇头。
余蕊立刻明白了,闭嘴。可是,她总得做点什么。
那些人走得很快,韩广仿佛一只小船,被推着往前走。潮流汹涌。余蕊挥挥手串,她确信韩广看到了。可没用,一会儿,包围圈便消失在机场大厅。
次日,余蕊接到通知要求配合调查,她才彻底明白,韩广被限制出境了。集团强力封锁,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秘书处陆续有人辞职,一周之内,只剩余蕊一个人还坐在那。她突然想起叶察的话——这艘船要沉了——她眼下就是坐上沉船的感觉。
翁悦没来电话。余蕊能理解。翁姐现在自顾不暇。余梦也没来电话,她现在正在缅甸忙工程,那个项目,基本已经脱离集团在运转。
余蕊迫切想要知道更详细的内情,可去找有关人员询问,人家只说还在调查,并要求她配合调查。余蕊只好去找良才,当面问情况。良才倒大度,没有抵触,虽然过去也是竞争对手,但他跟韩广多少有点英雄惜英雄。他就问余蕊一句,“你们集团兼并国有企业过程中,有没有什么问题?”余蕊答不出来。这些事情她知道,但只是看文件,她入职之前已经发生。不过从做传记采访的过程看,她也发现有个问题,韩广的集团以及他个人某段时间内财富突然爆发性增长,虽然业务密集,可余蕊也弄不清楚金融方面的事。良才也劝余蕊,认为她现在继续待在集团不合适。
余蕊说:“一个人不留,不等于向人宣布有问题么。”
良才苦笑:“你现在还觉得老韩没问题?”
余蕊抢白,“调查结果没出来之前,谁也不能下定论。”良才本来想说你太天真,可见余蕊一脸执拗,便不再多问。他只是感叹,余梦要能像余蕊对老韩那样对他,世界该多美好。
最后,他轻描淡写问一句,“余梦现在怎么样。”当然是明知故问。余蕊说,她忙事业,人在缅甸。谈话到此为止,两个人道了别,各奔东西。又过几日,余蕊又找良才打听消息。祖良才不再接听电话。
余蕊感到很孤独。前所未有。很多话,跟余憩说也不合适。她已经辞了职,当黄旗的助理兼经纪人,眼下小两口正在参加一档真人秀。她和妹妹,走过同一条街,现在回到两个世界。
夜色深浓,大都市的繁华像与她无关,余蕊来到嘉姐的小店。要了碗排骨饭。余嘉不在。吃了几口,她呆呆坐在那。什么也不想,放空。一个男人坐到她对面,一抬眼,是白元凯。她曾经倾慕的男人。不过眼下,她看到他却毫无感觉。他也同样一脸忧愁。余嘉已经连续几天没来店里。问情况,只说是有事。元凯担忧,可一点忙也帮不上——他只知道是有关部门在“回头看”,重新审查立人身前的情况。此时此刻,他和余蕊同样感到无力。
一人一碗排骨饭。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许久无话。
余蕊突然问:“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元凯愣了一下,答:“付出吧。活着就是付出。”
余蕊轻轻哼了一声,“谁在乎?就怕来不及了。”
几张证书,红彤彤的,放在饭桌上格外刺眼。都是立人的嘉奖证明。有关人员传达的调查结果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核心意思是:狄立人身前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求职务,违反了纪律违反了规定,情节比较严重。鉴于其表现,不追讨其烈士称号。但撤销烈属每个月的补助,并且要求有关亲属不再提立人的事,缩小宣传面。这等于坐实了立人有问题。
为他人谋求职务。他人是谁?余嘉不去调查也猜得出——现在她是躲着这个“他人”。身前死后,狄立人太对她不住!折腾她!折磨她!因为他,她翻来覆去痛苦着。过不了多久,小圈子内的所有人,包括大城市的朋友,立人的同事,乃至于老家那帮子人,都会知道立人的问题,都会把她看成是个有问题的男人遗留下来的女人。搞不好还会穿凿附会,把她想成“共犯”。
她真想斩断一切,重新开始!
余嘉起身,拿了个和面的陶盆,放在客厅正中,奖状证书都放进去,倒点酒。
啪!打火机打出火苗。
凑过去,蓝莹莹的小火跳动,想要去亲吻那些证书。
轰的一下。火燃起来了。
余嘉泪流满面。思思来电话,余嘉连忙擦掉眼泪。
“妈,我想回国。”思思说。
余嘉忙问怎么了。思思扭捏,说一会,又哭了。余嘉要求通视频。思思不愿意。余嘉急得恨不得立刻飞出去。过了好久,思思终于平静。
“人家说我是贪官的女儿。”思思哽咽着,“我不是……爸爸没贪……我不是……”留学小圈子里有立人过去同事的孩子。消息就是这么快,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你爸不是贪官……不是……”对着电话,余嘉也开始为立人申辩。他不是贪官,他只是一个糟糕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