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隆不住余爽这,但几乎每天都到。他跟春儿的关系,比春儿跟余爽的关系还好。余爽早晨送,他就尽量承担接的任务,偶尔还帮春儿辅导作业。
余爽省心。
可她过意不去。
从去给弟弟家的残局,到领春儿回来,康隆的表现上佳,但他越这样,余爽越觉得还不清。她宁愿他划清界限。她跟春儿也这样说,“我不是你妈,我想不到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来,我们商量,记住,你跟我是平等的。我是你的朋友。”春儿小声地,“姑姑,以后我会还你钱的……”余爽着急,“这孩子,不是那个意思……”临走前老妈和姥姥交代春儿,姑姑有钱,咱们都得仰仗姑姑。在春儿眼里,钱,是从小到大都压迫她的东西。
“你爱钱么。”余爽问。
春儿发愣,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鲁迅恨钱,所以他把钱放在鞋垫下面,踩着钱。”余爽继续说,“你如果恨钱,也可以这么做。”停一下,又说,“但我不希望你恨钱,钱是没有属性的,看你怎么用它。你不要怕它,好好读书,学好本领,将来你也可以像姑姑一样。”
像姑姑一样什么?余爽没说。她的意思是像姑姑一样驾驭钱。可春儿没明白,她只知道老爸老妈过去经常说姑姑,不结婚,自私,就为自己。她不想像姑姑一样。“春儿,”余爽很认真地,“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春儿重复一句。
“就是将来你最想做什么,最想实现什么。”
“想结婚,”春儿不假思索,“有自己的家,有个孩子。”
乖乖!这什么价值观!余庆两口子把孩子荼毒成啥样!余爽愤怒!可小树已在生长,她该怎么把她扳过来呢。余爽深刻意识到,大侄女可不是她的接班人!偏偏她也说不出个“不”来,结婚,有家庭,生孩子,千千万万的人这么做着,有何不妥?她自己才是异类。
余爽只好换个话题,“以后不要叫姑父。”
春儿眨巴眼。不响。
“叫康老师。”
“我怕老师……”春儿怯怯地。老师跟她是猫和老鼠的关系。
“叫叔叔。康叔叔。记住了。”余爽下令。
春儿点头。
康隆带了栗子来,要做栗子馅的糖包子。春儿也要帮忙,余爽怕她添乱,打发她去做作业。她站在厨台边看康隆做事。
“你上辈子是不是女的?算过没有。”她问。
他不作回答,忙手里的事。
“要么就是骗我。”
“骗你什么。”
“你是不是结过婚,有过家庭生活。”
“那倒没有。”
“活干恁利索。”她笑。
“不是你锻炼的么。”
余爽啧啧两声,“怪我,把大知识分子腐化成家庭妇男。”
康隆道:“没腐化,不还没进围城呢。”康跟她说过,以前太专注学术,等评上教授,准备歇歇。余庆去世对他也是个直观刺激。
人生苦短。
余爽换一种柔和的口气,“别来那么勤。”
“嫌我烦?”他道,“跟孩子挺谈得来。”
“耽误你时间,太麻烦你。”
“你还那样?”
“什么?”
“怕欠我的。”
点中红心。余爽连忙否认,说没有。
康隆又道:“马上让我来我也来不了。”
“又要访学?”
“不是,回家一趟。”
“什么情况。”
“我爸的事。”
余爽惊,“他怎么了。”
康隆道:“那个阿姨,去世了。”
余爽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弄明白故去的康隆爸现在的妻子。她礼节性地露出悲伤神色。她知道,康隆不喜欢这个阿姨。他只在她面前提过此人一次,还是负评——他说她市侩。生老病死,人生之大关,余爽认为这或许对她来说是个机会。余庆走,康隆忙前忙后,现在该她伸把手。余爽豪气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康隆嗯了一声。走了。过了没几天,又回来了。还没出头七。
余爽问情况,康隆说该做的都做了,阿姨自己有孩子。
“你爸呢。”她问。
“他有心理准备。”病了不是一两天。康隆给老爸算过,他克妻。
“他以后怎么办。”余爽关切地。
“有可能再找。”
余爽惊诧。结婚真那么有瘾?两次还不够?这年纪还要再来一春?匪夷所思。
“在那之前呢。”余爽着急还人情。
“不谈这个。”
“你就这一个爸。”余爽循循善诱,“以前我不觉得,老妈走的时候,我伤心,老弟走,我绝望,天底下好像就我一个人。”
“不还有春儿么,亲侄女。”
“不一样。”
康隆木木然,“他跟我,就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相互看不顺眼。”
余爽当即,“来我这呀,让你爸来我这,我这地方大。”
康隆又感动又感叹,“别傻了,他跟你什么关系,他要问你是谁,你怎么答。”
“女朋友。”
“女朋友为什么要做到这份上。”
“那就未婚娶,反正,先糊弄住。”余爽想办法,“我跟你说现在是危险时期,他又是老年人,太孤独,搞不好就……”她那时候想过自杀,活活饿死——后来还是本能地想吃东西,没死成。“有爹早点孝敬,别后悔。”余爽神色端然。
康隆心里一阵柔软。真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过他也懂,余爽的行为复合他们之间的守恒定律——公平。类似于善有善报。于是,在余爽的敦促下,康隆向他老爸——一个发电企业的退休干部,表达了想要接他一起生活的意愿,康爸爸当即拒绝。
“还没到不能动不能行,你要孝顺,就早点结婚!”康爸敦促。康隆老大不痛快。学话给余爽听,余爽也觉得悚然。儿子迟迟未婚,老爸已经走过两段婚姻,的确是两种人。不摆在一起为妙。
“我爸觉得,我是种污染。”
“污染什么?”余爽不懂他意思。
康隆苦笑道:“以前跟老妈住,他就说我是被老妈污染。结婚的人,看不结婚的,就觉得是种污染。污染了社会,污染了他完美的家庭生活。”
“那我也是污染。”
“你是。”康隆摸摸她头。
“过去,白人看黑人是污染,男人看女人是污染。”
“现在也是,歧视女性。”
“你不是挺自强。”
“富人看穷人是污染。”康隆感叹,“在富人眼里,穷人天生邋遢,不礼貌,少教养,不适合做脑力劳动。”
“富人占了先。”
“没错。教育、行业……各种资源。”康隆说。
“难怪哈利波特到第七部才能掌握魔法。”余爽说。
“什么意思?”
“他爸妈死的早呀,他是别人收养的,没有资源。”
真会举一反三。康隆笑,“好好培养春儿。”
丈夫去了山那头,女儿去了海那边,余嘉的时间一下空出来许多。淡季,出版社也事少,很多同事休假。余嘉没休,她打算省出假来,集中去看女儿。她不敢提去看立人。立人走后,每周会来一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也简单说说自己的状况,他没再提净身出户呀离婚呀什么的。余嘉认为他冷静下来。她给了他自由,离不离还有什么差别。尽管他们已经貌合神离,可是,貌合同样重要啊!
她还是狄立人的妻子,占着这个名分。别小看名分,有用,人都是狗眼,只要她还是“官太太”,周围的人少不得高看她一眼。
立人刚下地方就立了个功,说是救了个牧民的孩子,完全是巧合。系统里表彰了。出版社这些人立刻有反应,张主任对余嘉笑呵呵地,她的任务量也少多了,偶尔不来,没人问。
余嘉也感觉到,立人这次是下定决心做出点成绩来,
他有这个能耐。
在领导面前,他隐忍、周全,在百姓面前,他有大爱无边,在女儿面前,他宽容伟岸,在亲戚面前,他一言九鼎。
立人是个好演员,可他就是不肯在她面前演!也是,如果跟她都演,那活得也太累!可她不累不苦吗?!
家里倒是有好事。余义博士读上了,还找了个女朋友,等于一次解决两件大事。余嘉让弟弟把人带回来吃顿饭。
名牌大学博士,学物理,比余义大两岁,山东临朐人,最喜欢羊肉。余嘉做了一大锅子。见到真人,余嘉比弟弟还失望,余姓一族,向来以外貌取胜,可余义带来的女友,却是一张方脸,卡个眼镜,戴着牙套,皮肤粗糙,不化妆能演丑女无敌。可是,既然弟弟看中,余嘉只好捏着鼻子吃棵葱。只是她不明白余义为什么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过去非余蕊不可,现在选这么个老婆。她有点为余家子孙后代担忧。
不过一顿饭下来,余嘉见女博谈吐自然,自信大方,虽然吃相豪放,但也算不错的女孩。她问女博喜欢小义什么。女博士放下羊排,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老实,长得不错。”
缺啥补啥。
余嘉仔细揣度,认为可能这女孩身上有种余义急缺的真的自信。
立人远走。余嘉需要朋友,也愿意关心朋友。她去看余爽,关照爽,关照春儿,又问她跟康隆的情况。又在家摆了一桌,把梦、蕊、爽都叫来。单纯姐妹聚会,没有男人。余梦知道余嘉的心事,饭桌上劝,“姐,你现在多自在,正好干点啥。”
余嘉强颜,“能干什么?上班下班。混吃等死。”有点悲观,但这就是事实。
“创业呀,找点事干。”梦意气风发,她开美容院,又兼着社会职务,马上某联合会她也能打进去。良才在运作,已经发出邀约,情联合会主席吃饭。
未来无限美好。
余梦有种人生刚刚开始的错觉——过去被栾承运耽误,浪费大好年华。
还有余蕊,状态也不错,新工作,新生活。一切都是新的。余嘉的生活也是新的,只不过,这种新生活像遇着个阴天。她提不起劲。
药劲过去,脸又变了,开始慢慢恢复“本来面目”,皱纹是皱纹,腮帮子是腮帮子,繁华落尽见真淳,凡是假的,都禁不起推敲。就像她和立人的关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