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谈判。
余蕊觉得这是她遇到最难的一次公关。
史并非“大富”。此前他们等于已经撕掉温情脉脉的面纱。史同光明白她的诉求,他只是不想给。她感觉被吃了霸王餐。
材料准备好,严阵以待。
史同光从外面回来。余蕊坐在沙发上,电视没开。
纯静坐。气氛低沉压抑。
“怎么不看电视?”他问。
“跟你说个事。”余蕊很严肃。
史同光去冰箱里找水。
“过来。”余蕊又说。
史同光拿了水,扭开,喝了一口,不情不愿走过去。
“坐。”
他果然坐下,叉着两腿。“我知道我明白,再等等。”
想用缓兵之计。
“我怀孕了,”余蕊吐字清晰,“你的。”
她不能等。
史同光有点蒙,眼睛睁得跟被火柴棍撑起来似的,“不是……”顿一下,“这个……”
余蕊把检查单子摆在茶几上,推到他面前。
史同光吸一口气,“这不胡闹么。”
胡闹?!她讨厌这两个字。到底是谁胡闹。
“怎么办?”她问他。
“你怎么想?”他反问她。
“你是孩子爸爸,尊重你的意见。”
史同光想了半天,道:“最好别要,不合适。”
意料之中。
“打孩子很伤身体。”
“费用我来付,不用担心。”
“包括什么。”
“手术费用。”史同光的口气有点无耻。
“要不生下来。”余蕊估计刺激他。
“不行!”他很坚定。
“生下来,我们结婚。”余蕊故意说反话。
“宝贝,不要闹了好不好,两个人快快乐乐的不好吗?干吗非要那个,二人世界还没过够呢。”史同光来软的。
“打孩子是犯罪,要下地狱的,精神上受不了,我是佛教徒。而且对身体伤害也大,万一影响将来生育怎么办。”余蕊摆事实讲道理。
“那你说,怎么办。”史同光失去耐性。
“一百万。”余蕊不含糊。
史同光哈哈大笑,“绕了那么久,还是回到这了。小蕊,你跟我在一起就是奔钱?”
余蕊冷笑,“你还没富到值得我处心积虑的地步。”
“你对我有感情么?”
“当然。”
“可你现在的表现让人寒心。”
“寒心的不止你一个。”余蕊竭力保持平静,手却微微颤抖。
“我不能要这孩子。”
“不能白打。”
“一百万太多。”
“开个店还不够呢。”
“你那可不是一般的小店。”
“你准备当爹吧。”
“亲爱的,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好处。”史同光换一副口气,“我们刚开始很相爱,不是吗?想想过去。美好的日子。”他来虚的,企图换起余蕊的感情。
“你没打算跟我结婚。”
“我也没说过恋爱就一定要结婚吧。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呢。”耍无赖了。
“不谈这个,没意义。”余蕊说。
“我就知道你看不上我这种其貌不扬的穷人,”史同光说,“我不是金矿,挖不出金子。”
“你是孩子的爸爸!你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负责!为你自己的后半生负责!”
“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
“轮不到你来审判我。”
史同光一笑,“活在这世上,谁都得卖点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能理解。不过不劳而获可没那么容易。”
“我付出的已经超值了。”余蕊道。
“付出什么?床上那事?”
“你混蛋!”
“行啦小姐,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吧,谁也不是傻子。”
“这话留着跟你妈说去吧。”
“我妈?怎么,你打算找她说说,”史同光坏笑着,“你认为她会帮你?是,她会让你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交给她,你等于做了一次义务劳动。别忘了,我是她生的,她怎么可能站在你这一头。感情真是奢侈品,我付出那么多,你都视而不见?”
“感情?那姓柳的是谁呢?”她问。指他相亲的那位。
“姓黄的又是谁呢。”史同光坏笑着。指黄旗。他认为蕊和黄旗还没断。
“行!孩子我生定了!”余蕊说,“看姓柳的还要不要你。”
“别这样,五十万,干脆利索,各走各的。不能更多了。代孕不过这个数,何况只是意外。”史同光一副好商量的样子,“就因为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就需要付那么多钱,这叫什么?亲爱的,你说说,这叫什么,这算什么。谈感情的时候我不喜欢谈钱,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史同光没说下去。他原本想说“鸡”。
“我现在对你没感情!”余蕊不客气。
“现在没有,过去有,过去你也很享受,还叫得很大声呢。我付出了劳动,为什么没人给我钱。”史同光狡辩,无耻地。
“累着你了?”余蕊道,“现在说的不是劳动,是劳动的结晶。”
“意外真多。”
“九十。”余蕊重新报价。
“八十。”
“八十五。”
“行吧!”史同光咬牙切齿地。
成交。
从史同光租的房子出来,余蕊在路边放声大哭。她还得在那住一阵,否则要流落街头。打完孩子,她必须在那休养生息,等身体稍微恢复,外人看不出来的时候,她就可以搬到余爽那借住。抱团取暖。
不过这事除了黄旗,不能让第二个朋友知道。尤其是她的这些女性朋友。她丢不起这个脸。在娱乐圈,她听不过不少女演员为了钱为了名出卖自己故事,这不新鲜,可轮到自己,她才知道其中的屈辱。
她抱着恋爱的心情结婚的目的走入一段关系,可走到最后,竟然变成黑吃黑——她成卖家。史是买家。
她满怀罪恶感,八十五万,为了八十五万她出卖了一个孩子,剥夺了他来到这世界的机会。她是坏女人,坏妈妈。可她没有办法。她为自己不值。她忽然意识到自降身价没有意义,她现在等于悬置在半空中,上,她不能像余嘉姐那样,安安心心找个潜力股,八年十年二十年地守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下她又做不到余梦那样,豁出去,宁吃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
她认为自己根本犯了战略性的错误。古人云,取上得中,取中得下,取下,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她的折中战略,到最后竟然只换得一点可怜的补偿金,一个死胎,外加元气大伤。她必须尽快处理。
当晚,她打电话给黄旗,说准备去医院。黄旗问:“付了么?”那口气让余蕊伤心。她更加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史同光搬走了,迅速地。他先付了四十万,说剩下的做完一次性付清。余蕊只好满怀屈辱地找了间私立妇产医院。黄旗陪着。医生问,他就说他是她男朋友,现在两个人都不想要这个孩子。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脸上很多雀斑,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听口音是外地人,可能来自东北。或者从前做过妇产科,但来大城市只能在私立医院坐诊。余蕊咬紧牙关刮了宫,痛是真痛,可她一句也没有喊出来。做完她给史同光发了治疗单,史同光还算爽快,当即打款。然后,拉黑。永不联系。
余蕊知道,她这是没出名,如果将来她在演员这行混出名堂。保不齐史同光又会跳出来,说他过去睡过某某某,她还为他流过产堕过胎。
病床前,黄旗站着,余蕊伸手,他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仿佛要给她力量。“别跟别人说……”她还在乎名声。这很重要。“放心。”他说。
黄旗又接了一个戏,马上要离开大城市,到东北去。他坐了好一会儿,又给她买了粥。余蕊想吃皮蛋瘦肉粥。
吃完,她说:“去吧。”
“能行么?”
“没问题,这算什么。”她一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样子。
余蕊又痛哭过好几次,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客厅沙发上——回到住处,她不愿意睡原先那张床,史同光睡过。她轻轻扶着小腹,平平坦坦的,孩子走的时候肚子也还没鼓起来,但不一样,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心里感觉不一样。
生命,她毁掉了一个生命。这是第一次。他从她身体中被剥离时,她感受到生命给予她的锥心刺骨的痛。心里的痛要慢慢消解,交给时间。只是她认为这痛会像埋在土里的塑料,恐怕得用一生的时间降解。
余蕊也反思她和史同光这一路,是她没有真心么?未必。是他没有真心么。也未必。刚开始,两个人都有真心,只是走着走着,就变味了。他拒绝带她见家人、朋友,金屋藏娇,他的未来里没有她。他始终觉得她是图他的钱。可笑。图又怎么样。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跟你呢。余蕊真切的体会到,这种小富起来的人,就是看不透,真正的有钱人才不怕明码标价,要钱怕什么,最怕你什么都不要。
吃一堑长一智。不过这亏她只能自己吞,闷亏,不能让让更多人知道。只是,真拿到“尾款”——史同光还扣除了房租钱,他要求共同分担,什么男人!——余蕊又舍不得开店了。这真叫血汗钱,是她支撑未来生活的一点老本。
休息了一个月,余蕊跟几个女演员一起去日本玩了一趟。她知道,其中有一位做外围,到地方猛拍照。玩到一半来生意,直接从大阪转道,飞印尼,作伴游。
余蕊感到心酸。谁比谁伟大,谁比谁轻松。外围,良家妇女,还有她这种谈过多次恋爱的女人,有本质区别吗?
外围是把自己频繁地卖给不同的人,她呢,阶段性地卖给不同的人,像嘉姐那样的贤妻,则是打包卖给一个人。她讨厌老史,但她同意他说的一句话,人活在这世上,总得出卖点什么。有人卖脸,有人卖才华,有人卖灵魂……
都没关系。余蕊现在认清楚一点,卖,可以,但一定要卖给好价钱。活着那么艰难,别亏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