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地落下,我在一阵噼啪的火焰烧柴声中醒来。
我正靠坐在一棵松树旁,身边摆着我的双剑。那位救了我的勇者正在柴火旁擦拭着自己的武器。她的脸不算漂亮,却比平常女人多了些男子的英气。红棕色的马尾利落地扎在脑后,穿着纯白色的铠甲和黄黑相间的战裙,在她的背后附着两套刀鞘。
我没有惊扰她,而是静静地观察四周。然后,我看到了令我浑身血液倒充,头皮发麻的白色身影。那个异世界的恶魔正抱着双膝,靠在另一棵松树旁睡觉,额头上的月亮标记清晰可见。
强烈的愤怒和痛苦让我忘却了我和它的巨大实力差距,我摸起双剑,疾冲向她奋力挥去。刚刚挥至中途,疲惫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在积雪上。
身体已经虚脱,魔力也完全枯竭,可我还是用刀撑地,拼命地抬起头,满是恨意地盯住恶魔的脸。
忽然,我愣住了。
她被我的声音惊醒,也睁开眼。迷茫后聚焦,看清是了我。
我看见她的眼白已恢复正常的颜色,瞳孔是美丽的天蓝色,火焰在其中跳动,我看见她眼底流露出的深沉的悲伤,随之泪水蓄满眼眶,我看见她慢慢跪下来,用小小的手臂搂紧我的脖子,头埋进我的颈窝抽泣。
对不起…大哥哥。我控制不住它…我救不了你的朋友…
灼热的泪滚过我的颈间,无声地掉进雪里,融化一片又一片。我的心中仿佛出现一个大洞,愤怒,痛苦,无助,所有出现的情绪都在无止境地往下掉,空空闷闷。我麻木地任女孩抱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
阿娅说,坐起来吧,小玄是被【混沌】控制才做出那些事的,她是个无辜的异世界人。你要恨,就恨这场战争吧。
没人知道这场战争具体从何开始,又是为何开始。我们的大陆,传说是恶魔先发起的进攻,但只靠守望者先哲记载的蛛丝马迹,确实无法作为主要依据。更重要的是,小玄说,我们才是进攻的一方,而他们是被迫防守。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谁开启的战争,两个世界必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恶魔其实并不存在。最开始的勇士在杀掉【恶魔】后,发现这些强大的怪物都变成了人,服饰怪异,额头有一个月亮的标记。贤者们从他们的血液提炼出一种纯黑色的元素,命名为【混沌】。而这才是混沌战场名字的真正由来。
【混沌】蕴含着上古神族的力量,可以激发勇者的最大潜力,使其借用一丝神的能力。但相应的副作用是,他们会永远堕入自己的黑暗面,沉迷力量和破坏无法自拔,变成真正的怪物。
贤者将这种元素制作成药剂,命名为【混沌药剂】,给每位勇士喝下。因为【混沌】被稀释过,勇士虽然也会变成怪物,但还存有记忆和神智,可以抵挡住异界的进攻。
你呢?你为何没有变成怪物?
【混沌】对我不起作用,贤者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知道,小玄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她体内的【混沌】,像是活的,有自主意识。它在主动控制小玄。我和它交手好几次,能感觉出它的智慧。
之前,混沌战场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暴乱。怪物不要命的向前冲,勇者们疲于应对它们的冲击,忽略了有一只偷偷摸摸从混沌战场跑出来,来到我们的世界大开杀戒。如果没猜错,那场暴乱正是小玄体内的【混沌】引发的。
我低下头。月光下,女孩已经趴在我怀里睡着了,可是并不安稳。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抽搐,神色痛苦,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流出,浸湿我的胸襟。
应该是…梦见她亲手杀的人了吧。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格兰,格雷,伊芙,尤利西斯的脸在眼前闪过,我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痛,鼻尖微微发酸。
你继续说吧。
小玄说,她自己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体内的【混沌】从何而来。她最后的记忆,是在瀑布边上洗衣服时忽然昏倒,而醒来之后,她便站在大雪纷飞的极北之地最深处,四周都是黑光肆虐过后的焦痕和血迹。
阿娅,你是怎么救的我?
这就是最诡异的地方。我没有救。黑光好像是惧怕我一般,在感知到我的时候主动退散了。我赶过来时,正好看见黑血像是有生命一样,从小玄七窍蠕动地钻出来,落进雪里消失不见。那是小玄体内的【混沌】。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头皮发麻。
你追上去了吗?
它藏进雪里了,我怎么追?
我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所以,你让一…只会附身,会遁地,并且有自主意识的【混沌】跑了,还不知道它在哪儿?你想过没有,如果它逃出极北之地,外面的人会怎么样?
我想到格雷旅馆里那群佣兵,和已经死去的暗夜佣兵团,紧紧攥住拳头。
阿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迅速站起身,将双刀收回背后的刀鞘,踩灭篝火。
你要去哪儿?
回混沌战场,让大贤者寻找那只【混沌】的位置。叫醒小玄,我们连夜赶路。
等一下,我急忙拦住她,你之前既然能在小玄体内的【混沌】杀掉我前找到我,就说明你有搜寻到【混沌】的手段吧。你不试着现在搜索一下吗?
阿娅迟疑一下,点点头,伸手从战裙内缝制的口袋里拿出瓶黑色的药剂。
这是【混沌药剂】,它可以与【混沌】产生强烈的共鸣。当接近怪物的时候,会有非常明显的…
她的神色变了。我看见【混沌药剂】里的药水如煮沸般疯狂跳动,似乎要冲破瓶塞,去向外面某个地方。
小玄“呀”的一声惊醒过来,她浑身颤抖,脸色发青,紧张地拉住我的手,说
它来了。
阿娅把【混沌药剂】递给我,自己抽出双刀,在我和小玄的四周小心地绕行。我右手划出一个银圈,尽力恢复已经枯竭的魔力。
瓶内那股原始的力量疯狂地躁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前,接着某一个瞬间,它忽然停下来,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仔细观察,还能看见液面在细微的颤动。
小玄忽地松开我的手臂,双膝跪下,将额头的月亮标记紧紧贴在雪面上,她裸露的肩和肘部生长出细小的橘红色水晶,奇异的黄光从她的标记处缓缓亮起,将雪地照成小小的暖黄色一片。
它离我们很远很远…但还在附近…应该是在…地底!它就在我们正下方!
她标记处的黄光迅速熄灭。小玄急忙站起身,躲在我背后,指向她刚刚趴着的位置。
几秒后,手里的【混沌药剂】再次沸腾起来,黑色药水争先恐后地向瓶底涌去。我接近力竭的手再也无法抓住玻璃瓶,它狠狠地坠进雪里,消失不见。
阿娅宽慰地摇摇头,低声对我说,
你已经做的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吧。退到一边去,仔细看看,真正的双刀是什么。
我抱着小玄跳到一边,藏在树下,看着阿娅对【混沌】即将出现的地方蓄起力。
她的姿势很奇怪,弯身,侧腰,双刀同在一侧。尽管看起来全是破绽,可气势上又极度凌厉,让人无法靠近。仿佛整个人都化做即将出鞘的刀,没有防守,只需要敌人一出现,拔刀,瞬杀。
这就是…双刀吗?完全放弃防守,彻底贯彻——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小玄额顶黄光闪耀,做着最后的倒计时:
五…
四…
三…
二…
一…等等!
在最后刀斩出的瞬间,小玄忽地惊叫出声。
它转向了!目标是我们!
我看见雪地鼓起隆丘,高速向我和小玄藏身的树下移动。我几乎能看见隆丘上黑色的脉络清晰地蠕动,其中夹杂着亮晶晶的玻璃碎片。
来不及了。
!
阿娅刀已出,便如覆水难收,无法瞬时变招。我体内的魔力也已枯竭,手臂早已没有力量举起双刀。
要死了吗?
正如阿娅所描述那样,它好像拥有生命。蔓延在雪丘里的黑色脉络汇聚成点,接着猛地一跃,扑向我的脸。
我没想到的是,阿娅居然撞开了我,替我承受黑血的一击。
她确实是大陆最优秀的双刀士。
覆水之刀虽然难收,可她却借势化为前冲之力,将我撞开。然后趁黑血在空中的瞬间,更换出刀姿态,快速数百刀斩出。
但,刀再快,也无法切断液体,黑血还是顺着阿娅的七窍,悉数钻进她的身体里。
阿娅的脸变得很苍白,她略向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双刀无力地落在两侧。她摔倒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一堵雄伟高大的巨墙,轰然倒塌。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撕裂般疼痛起来。
许多事自灵魂深处汹涌而起,又无疾而终。我看到漫天的大雪,又一次从漆黑的夜幕里降落,冰冷而迷茫,我听到悲凉的鲸鸣,从极远处彻响,孤独又寂寞。
我紧紧抱住阿娅,将她拥进怀里。我从行囊中拿出无数瓶最高级的生命药剂和魔法药剂喂她喝,可都无济于事。她的脸色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小玄哭着说,对不起,要是我早点提醒你们,姐姐就不会受伤了。
阿娅虚弱地说,没关系的,身为勇者,保护人类是我的义务,而且【混沌】伤不了我。
她转过头,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面庞。
你长的可真好看啊,像个女孩子,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对了,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的魔力枯竭后,幻术也自然解除,露出我真实的样子。
我握紧阿娅满是老茧的粗糙的手,说。
我的名字,叫【空】。
【空】,这名字真好听。你能将我扶起来吗,我还能走。我们回去找大贤者。
可…
阿娅勉强站起来,摊开右手,我看见她手心里似蛛网蔓延的黑,像呼吸般一起一伏。【混沌】似乎被抑制住,无法再向手臂深处延伸。
【空】,你还有力气吗?
她伸出手臂,指着松林的某处,对我说,【空】,你看见混沌战场的光了吗?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黑夜的尽头,有簇跳动的火光,冲破风雪和黑暗,长久不熄。
阿娅说,那是战争之火,持续数万年,连极北之地的寒冷都无法将它熄灭。
我牵着小玄,和阿娅互相搀扶地往那簇光前进。
在意志消散之际,我看见眼前出现一堵宏伟的百米城墙,向横绵延万里,没有尽头。
有人举着火把向我们跑来,我松口气,终于忍不住全身心的疲惫,摔倒在地。
恍惚中,我听见那个恶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空】,想救她吗?那就来雷霆城吧
然后…
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