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柔学院,是云中城,也是整座云洲,唯一的学院。
因为是学院,所以需要老师和学生。
但魔法师的老师好找,身具魔法天赋的贵族少年却不好找。所以许多落魄的魔法血统签署了苛刻的条约得以破例进入学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落魄因为蓝河的某些计划,也同样进入。
那是个很烂的计划,古月青一眼看穿,却没有提醒,因为无所谓。但却因此让古月青遇到了她。
古月青的脑海里,回忆起那个下午。身穿宽大院服的女孩,抱着一本书怯懦的问着自己,能不能教她认字。
那便是初遇。因为这个初遇,古月青最终没有把黑塔搬空,反而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资料。尽管这有些资敌的嫌疑,但古月青却并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蓝河一定也不会在乎。
魔法是定理,谁都能证明。但会微笑的女孩,却不是总能遇到的。
谍蜂振翅,古月青在石头屋顶上跳跃,穿过街道来到棚木区。
棚木区居高临下总是最没意思的,因为千篇一律,而且即便在雾气笼罩之下,也总是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升腾而起,会让人十分难受。
曾经有很多佣兵因为受不了这种气味,所以再也没来过棚木区。
棚木区的夜晚,寂静无声。
而穿过棚木区,便来到了一条大河。大河边上,雾气最为浓郁之处,有一座水神殿。
古月青来到水神殿旁,心中却默然无语。
谍蜂晃晃悠悠的飞回,落入古月青手中的六面体组成的金属中。而在浓郁的雾中,一个女孩走了过来,站在古月青的面前。
女孩面色白皙,黑发盘在脑后,身上一身蓝色长袍发着微弱的光芒,双目蔚蓝,如同天空的星辰,又如同纯净的海水。她安静看着古月青的眼睛,仿佛在等待着古月青提问。
古月青看着女孩身上的蓝色长袍,心思却默默想起了之前的约定,蓝色长袍意味着她已经加入了水神殿,她原本就很有资质……但现在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她既然已经穿上了蓝色祭司袍,那便意味着女孩或许是真的死了。
“您找到信了?”女孩问道。
古月青一怔,却发现女孩的眼神迅速暗淡了下来。女孩将一本黄色的小册子拿出来,走近放在古月青手上。
“原来并没有!”
女孩平静道:“无所谓了,反正那本书里本来就已经没有信了。”
这句话似乎与之前那句自相矛盾,古月青心里却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女孩的话,只是在确定,他是否有过努力,但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女孩死亡的事实。但这其实不是理由,如果他在图书馆,翻过那本她常翻的小书,也许就能发现什么。然而,他从未这么尝试过。
女孩道:“在学院里,您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她,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古月青心里有些生气,他明明记得女孩的笑容,所以怎么可能没有抬头看过,而且他还记得那笑容总是带起两个酒窝。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却不记得她的样子。
“要笑哦!”
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可为什么,却只有声音。
“您从没正眼看过她,即便是教她医术和魔法技巧的时候,您也只是嘴里说着,而从未抬头看过!但她是那么认真的看着您!”女孩道,“所以她本想和您道别,最后却又反悔!”
“一厢情愿,真是个愚蠢的女孩不是么?”女孩看着古月青,仿佛刻意学着古月青的平静语调。
女孩转头回去,古月青却从灰色长袍下扔出一条项链,女孩接住,看了金属项链绑着的苍白色宝石一眼,便系在脖子上,塞入衣服中。
“还少一些寒铁。”古月青道,“我会……”
女孩摇了摇头,道:“今天恰好是火耀,所以我还能回去。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这一点,但就到此为止吧!从今以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
女孩缓缓转身,看着被灰色长袍挡住全身的古月青道:“她叫阿瑶!听说二十年前祖上还有着‘风行者’的姓氏,但就和那些多音节的姓氏和名字一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以,不会有人任何人在意,也不会有任何人心怀愧疚!只有一群受过她恩惠的人,可能在病痛的时候才会想起她!您也一样,否则,您就不是来找我,而是找到她的家人!然后您就会发现,她连完整的葬礼都没有……”女孩道,“仅仅一个月,她的名字和过去就被所有人遗忘!因为是自杀,所以不会有任何人被惩罚。连家人也只觉得麻烦,因为继承家业的,只能是男孩……”
“您在‘光暗’里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那不是我说的!”古月青道。
“那不重要!”女孩道,“重要的是,您到底会为她做些什么!”
女孩走回雾中,直至彻底消失,而古月青的心里也终于完全平静下来,再无一丝的挣扎。
所以,古月青才能冷静的思考:为何那个笑容带来的喜悦,能一直让自己记忆。也许,这也是一个方向。
青洲的庑殿顶建筑,在云洲实在鹤立鸡群的很。而且因为风格的迥异,云洲本地人到现在也无法理解这种古怪的品味。
不仅仅是庑殿顶,佣兵公会内部的木牌窗口、五房共议的制度,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甚至惹人嘲笑。
真皮沙发上,美妇人端着红茶,轻轻抿了一口,仿佛极为享受难得的放松时光。而青年模样的男人却坐在四方长背椅上,翘脚抱胸,一副惫懒的模样。
男人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女身穿黑色连衣郡,双手放在身前,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妇人,却又不敢直视,所以只是偷偷瞥眼。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好像和那些夫人小姐也没什么不同。
“阿古那,你先出去!”
名为阿古那的少女撇了撇嘴,心道自己本就想知趣的离开,当时拦着不让,现在却又要赶人家。
仿佛有些委屈,少女离开的时候踏着木质地板的声音就大了些。妇人皱了皱眉,轻声道:“没规矩!”
男人耸了耸肩,道:“不过是个小孩,自由惯了!”
自由两个字,不知道让妇人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皱,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说吧,特意把我骗来,想要干什么?”贵妇人很快又微笑道,“总不会是只想叙旧?”
男人道:“有个姑娘死了!”
贵妇人将茶杯放下,冷眼瞟了男人一眼,道:“就为了这点事?”
男人弯嘴哼了一声,意味难明。
有人曾经说过,生死是世间最大的事。然而到了贵妇人的地位,已经能够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仿佛自然而然的便失去了很多敬畏。她甚至都不想去询问,那究竟是谁的生死。
“我本以为,今晚会是个安详的夜晚!”妇人道,“蓝河,你仿佛变得有些无趣了!”
男人嘴角缓缓挂上意味难明的笑容,嘲讽道:“难道不是你的要求变高了?”
妇人的神色平静,眼睛里却隐隐露出愤怒,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他这么说话。甚至很久没有忍能够抬头对她说话,男人正的言语,正在冒犯她。
然而男人枉顾妇人的愤怒,只是带着嘲笑沉默。
“继续,关于那个姑娘!”
竟然是男人的胜利。
这一幕,如果被外人得知,无疑又会是惊天巨浪。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强硬如她,竟然也会妥协,即便只是言语上。何况一直在外人看来,他自从五年前回来开始,就一直为她鞍前马后,是她最忠实的打手和奴仆。作为主人,她应该有着绝对的掌控,就像她对这座城池的掌控一样。
然而,事实总是更有意思一些。
“那个姑娘,是小月青的朋友!”男人道。
贵妇人眉头一皱,再也没有舒展开:“最好只是朋友,否则我会打断他的腿!”
贵妇人瞟了男人一眼,冷嗖嗖的道:“所有的腿!”
男人被妇人看着,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仿佛说故事一般继续说道:“小月青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妇人笑了起来,仿佛并不在意男人的叛逆之言,道:“说实话,我并不在意他究竟会发什么疯,哪怕他把这座城翻过来都行,只要一点……”
“阿素不能不开心!”
男人沉默,微微低下头,眼神深处,却流露出一股厌恶。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男人心中默默想道。
夜尽天明,因为昨夜补课的缘故。所以曹洲睡得较晚,早上起来难免就要打几个哈欠。等去另一个屋里瞅了一眼弟弟曹建已经起来和屋里的孩子们背诵先生教过的文章,不禁笑了笑,低声叫上四眼出门。
“阿洲,我今天可不能帮你!会被先生发现的!”四眼愁眉苦脸的道。
曹洲拍了一下四眼的头,道:“说什么呢!你忘了我们今天要去龙哥那里看他做雇佣任务吗?”
四眼实在有些无奈,事实上他对佣兵一点都不感兴趣的,却又无法拒绝曹洲。
漫长的街道,木头房子的小巷,穿过许多次之后,便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露天栅栏院子里。几间破落的木头屋子,和所有的棚木屋一样,因为浸在潮湿的雾气里,而有些阴冷。
曹洲才一到这,便发现院子里满满当当的排满了十几辆木板车。一群穿着粗布衣的大汉已经聚集在院子里。
“龙哥你这是做的押运任务吗?”
张龙笑了笑,道:“押运大白菜!”
曹洲一愣,而后惊喜起来。道:“等以后我当了佣兵,我要押运花生!”
张龙一怔,随后笑了笑,道:“有志气!”
因为魔法而燃烧的火焰,没有一丝杂质。即便是被大风吹过,也不改火势,不过多蔓延,仿佛只是绕着小镇划出了一片区域。区域之内,火势扩散的猛烈。区域之外,却只能感受着炎热的温度,即便易燃的大树被焊的干枯也无法点燃,连升起的黑烟最终也消失不见,仿佛只留下了纯粹的光和热。
因为纯粹,所以感觉才更加强烈。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光和热,对于火焰中的骑士和剑客,却仿佛毫无影响。在火焰中的神殿骑士,围了里外两圈。红甲银剑,都发着不知道是魔法还是神术造成的光芒。甲马绕着圈,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跑动。以至于红甲银剑的光芒成为了连续的圆形,带有某种美感,却又让人觉得诡异。
剑客三根手指放在剑柄上,却迟迟没有出手。他在观察,也在等待。但这无疑是愚蠢的行为,即便是刚出山的佣兵也知道,面对阵法,成型之前就出手打断,是最好的办法。但,仿佛历来也只有刚出山的佣兵,才会这么做。许多佣兵明知道阵法成型会很麻烦,却依旧固执的选择等待。
神术,魔法,剑法。仿佛后来者总比前者要感觉强大,也许是因为陈旧的神术和腐朽的魔法,早已经司空见惯,连以往的奇异和非常也丝毫不觉得惊讶。那位明明年纪很小却被人称作先生的人,甚至专门写过一些书籍用来对魔法和神术分门别类,顺便创造了一些针对的剑术。
所以之后的两三年里,剑客仿佛总是格外容易获胜。以至于剑客即便被守则要求着谦逊,心里却一直有着骄傲的想法,所以他们从来不会面对魔法师的时候出全力,也仿佛不必出全力。即便他们的修行世间是剑客的十倍,甚至百倍。他们的经验甚至还要更多,但佣兵们似乎只记得他们只用了两三年的世间,就足以对抗最强的法师和神术。
而他们,也的确曾经做到了。
佣兵越发嘲笑起魔法师的腐朽,嘲笑神术的陈旧,嘲笑他们连记录的文字都没有。可却没有发现,原本先生才提出阵法的概念不久,神殿骑士和议会联盟的军队,便创造了军阵。魔法师也有了自己的魔法阵,即便当时看来十分幼稚。但如今,剑客看着面前的银色长剑和光环,却不得不承认,便是那些在黑房记录在册的阵法,也极少有比之更加精妙的存在。
如果有了改变和创新,那么陈旧和腐朽,便不再如此。如果失去了进步和改进,那么曾经的新颖,也不再如此。这正是如今公会面临的困境,敌人在改变,而自己却故步自封,仿佛不自觉的变成了曾经嘲讽和对抗的对象,却不自知。剑客如此想着,却依旧在等待。
剑客白色的面具上,仅漏出的两个眼孔下,漆黑的眼眸里平静无比。如此从容不迫,便是敌人也心中生出了敬意,可却没有人想到,他的心里,所想的却尽是一些与战斗无关的东西。
骑士转圈形成的圆环蓦然收缩,银色光环也随之收紧。在众骑士的上空,金色光华大作,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要从光华里走出。
骑士们手中的银剑蓦然抬上一尺,银色光环刹那缩小,凝聚在剑尖。
而此时,剑客终于出手。然而,却无人见到他出手。
只见一道光芒扫过,原本内圈的银环蓦然闪亮起来。而后黯淡,又再次闪亮。如此往复三次之后,骑士们手中银剑竟然寸寸消失。那是湮灭,而并非断裂。银环也随之退后,直到剑柄处。呲咧之声响起,骑士手中的皮手段发黑,即便是久经磨炼的骑士,也仿佛遭受了某种极难忍受的折磨一般,从马上倒了下来。而后,外圈的骑士仿佛早已经等待就绪,立刻抬剑。
又是一圈银环缩小。
剑客却不再将剑抱在怀里,而是握在手中,又是一道光芒扫过。而后,又是光芒的大作与银剑的湮灭,仿佛只是之前场景的重复。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骑士从马上坠下。
面对年轻的剑客,神殿骑士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神术与剑气,直接的对抗消耗。这也许是最蠢的办法,没有一丝战术可言,却是面对剑客最稳妥的手段。但即便是神殿骑士自己也没有想到,剑客真的就中计了,连一丝的反抗都未曾尝试。
佣兵惯有的骄傲么?不,是剑客惯有的骄傲么?
剑客眼神依旧平静,心里却想着一件琐事来。那是五年前,自己刚刚离家出走,被会长蓝河忽悠进了公会之后。在一次被先生叫做“洗脑”的课程里,他听先生说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的具体,剑客已经记忆不清楚,但大体的意思,是狮子搏兔。
狮子搏兔,必尽全力。而后面先生还有一句话,兔子博狮,亦需全力。这句话说得是全力以赴,但当时,却唯有一个女孩问道:狮子搏兔是全力,兔子当然亦需要全力逃跑,但后者怎么能称作搏。
那个时候,他们才学文字不久。不知道后一个搏字其实是博,可解为博弈。但是先生却没有解释,而是笑了笑。女孩想了想,也笑了笑。
很多年里,剑客一直不明白当时女孩和先生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他渐渐有些明白。
剑客抬手看了眼自己的剑,想着自己的剑,当年也是砍过魔法师,杀过祭司,从未把更弱的神殿骑士放在眼里。他总是习惯了出剑之后的恐惧神情,便是千人来袭,自己亦可从容对敌。
但,今日所见,却已经有所不同。兔子食草,却未必没有尖牙,用力撕咬,也未必不能伤狮虎。
只要,不去恐惧!
剑客平声道:“是我小看了你们,是我小看了水神殿的神力!你们的神力,居然能挡住我的‘入墨’两次,但我还有一剑,你们要如何接?”
然而,却没有任何回答。
空中的金光之中,一道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女子,看起来似乎很年轻,像是个少女。然而金光衬托下,却带着华贵之气,便显得成熟了几分,便是当做少妇也并无不可。而若是观其全貌,雍容之态,便又如同大权在握的成熟女王。
这便是神相,一体多面。那空中出现的,赫然是水神的分身。
剑客脸上的白色面具,换换多出了一抹红色。那红色在嘴唇的位置出现,缓缓画出了个弧度,那像是个笑容,而面具,也因而成了笑脸。
剑客露出的眼眸,也变成了猩红。
“你是·······”
猩红之色出现的刹那,空气中一体多面的神相默然大变。那被召唤出来的水神分身露出了人类的惊恐神情,然而她的惊恐只持续了一瞬间。
以为下一瞬间,一道光芒在她身前扫过。鲜血洒落,金光散去,一体多面也渐渐变成了一张不可思议神情的面孔,更没有什么雍容华贵,而只有裂开的红色铠甲。
空中坠落下一道身影,落在剑客的身前。而剑客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张金色的面具,那赫然是骑士首领的面具。
剑客走上前,捏着金色面具,凝视着面前稚嫩而绝美的面孔。青春,美丽,活力,仿佛还有许多美好的岁月没有经历。但在剑客的剑光之下,一切都破碎无形。
剑法,也只是用于破坏而已!剑客又想起先生的那句话来!
“卿本佳人!奈何······”剑客原本想要用讽刺的语气说出后面两个字,然而说出来时,却变得低沉和苦闷,“成神!”
剑客将金色面具套在女子脸上,而女子的身影也永远凝固在惊异的那一幕。
外环的骑士见状,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失败,又一次的失败。又一次的的······诡异的失败。
但这一幕,却终会被预言家和星象师占卜发现,而后成为经验。或者说,已经成为了经验。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所以,他们如今便只需要做一件事。
银剑被抬起放在胸前,却不是指向前面,而是笔直朝上。这不是神殿骑士的招式,而是骑士的礼仪。
所有的骑士同时将握剑的拳头拍向胸口,发出一声金属之声,而后大喊一声:“杀!”
没有恐惧,更没有逃跑,他们朝前冲锋,而后死亡。
前仆后继,仿佛某种献祭的仪式。
剑客收剑,复又恢复成抱胸的姿态。任由地上的火焰,将神殿骑士们的尸体吞噬。
“我小看了你们,但你们更高看了自己!”剑客轻声道,“用神力消耗我的剑气,然而让水神的分身降临,试图活捉剑气大损的我!但你们似乎依旧不明白,我们的面具,有着相同的作用!你们在等待水神分身,我又何尝不是!”
剑客眼眸里的红色褪去,面具上的猩红笑容也消失不见。
“第四个了!”
剑客抬头,看向远方,那里是阿律离去的方向。
“同为剑客,您也同样小看我么?还是说,您改了信仰之后,如此相信自己的神灵?但既然您不在这里,那么您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