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秋,紫禁城,乾东五所。
宫女玉瓶有些发愁地问李薇:“格格,今天真吃羊肉啊?”不等李薇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万一四阿哥来呢?现在这个天气吃点儿素的好,羊肉多腥啊,您还非要吃烤的羊肉串,喝点儿瓜菜汤,吃个凉拌木耳不是很好吗?又清爽又开胃。”
李薇放下手里的绣样册子,也不好跟她解释,直接吩咐道:“我想吃,你只管吩咐膳房去做,告诉他们多放辣椒粉和孜然粉,肉要切成手指肚那般大,肥瘦各半,要烤得滴油,咸香油辣才好!不许放花椒,配着再进一锅羊肉汤底的汤菜就行,放些粉丝、粉条、油豆腐、黄花菜,剩下的让他们看着做。面食只要烤得焦焦的芝麻饼。”
玉瓶苦着脸去膳房点这一顿夜市大排档的菜单去了,路上刚好遇到了福晋的宫女石榴,她也去膳房点膳,两人便结伴而行。
虽然膳房还是在阿哥所里,但出了四阿哥的院子就算是外面了,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宫女还是有些害怕。
石榴年纪比玉瓶大些,十六了,在福晋那里也是数得上的人,只是四福晋身边能干的太多反而显不出她。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膳房,玉瓶退后一步让石榴先说,石榴点了二凉四热两道汤品四道面点就退下了。她也不急着走,就站在三步远外等着玉瓶。
玉瓶细细交代了李薇的夜市大排档,膳房的太监认真地听着。四阿哥身边的李格格大小算个主子,最爱鲜味儿,他们伺候惯了的,深知越是不起眼的小主子越是怠慢不得,嘴上甜点儿,脚下勤快点儿,只当结个善缘。
“姑娘瞧好吧,还交给小李子来做,他做这个在行。格格还要点别的吗?”老太监笑眯眯地说。
玉瓶没说动李薇换菜单有些丧气,道:“剩下的你们看着上吧,格格倒是爱极了你们上的酸梅汤,你直接让我提一罐子走吧。”
老太监回身挥挥手,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紫红色的小陶瓮,却没递给玉瓶。老太监接过来转身给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说:“哪里劳烦姑娘亲手拿?让这孩子跟着姑娘走一趟吧。”
玉瓶也没坚持,她在宫女里头也算是有头脸的,亲手提个陶瓮确实不大像样,有人代劳最好,她也回敬老太监般微微一福:“多谢爷爷疼我。”
老太监站着受了,笑眯眯地送了两步,看着石榴和玉瓶一起走了。
石榴和玉瓶走进四阿哥的院里就分开了,石榴径直回正房,玉瓶穿过角门回到后面。
乾东五所现在是住满了,如今阿哥里面出宫建府的只有大阿哥一个,二阿哥是太子住毓庆宫,往下三阿哥到七阿哥都在这里住着,倒是八阿哥被挤到西五所去了,那边就住了他一个。
紫禁城是前明时建的,年深日久,上瓦下梁,庭前屋后,总会有那么一点点儿小问题。比如,听说三阿哥那边的院子里就有两处青石板下面是空的,下雨时底下积水,一不小心就会踩进一鞋底的水。
四阿哥落地后是康熙爷抱给承乾宫养的,佟佳氏,宫里头一份。去后封了孝懿皇后,再没有比她热乎的了。四阿哥因为从小跟着养母孝懿皇后,等孝懿皇后没了,他的生母乌雅氏又受封德妃,膝下已生有二子二女,任谁也不敢小看,所以四阿哥的院子在阿哥所里不是位置最好的,却是住起来最舒服的一个。
比他早两年进阿哥所的三阿哥因荣妃马佳氏早已失宠,院子反倒没有他的好。余下能跟四阿哥比一比的只有宜妃所出的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两个就更别提了。
四阿哥这院子有三进。头一进被他当作书房了,一正屋两厢房,前两侧角门都有人看管,等闲不许人进出。二进住着四福晋,也是一正两厢。如今两侧厢房都暂时空着。
最后一进是后罩房,一溜大大小小十个房间。现在只住李薇和宋氏两个格格。日后有没有新的小伙伴进来就不好说了。
四福晋嫁进来才半年,二进院子里移栽的花木还是新鲜的呢,红花绿叶相映成趣。墙角八个盛水的太平缸上面浮着碗莲,下面养着各种名贵锦鲤。
石榴从角门进来便沿着右边的屋檐走过来,到正屋前放轻了脚步。屋门前守着一个小太监和一个小宫女,见她来立刻矮半身行礼,但并不叫福。在主子跟前伺候时,宫女太监们是不许出声的,除非主子发话。
石榴摆摆手,轻手轻脚地进去。
堂屋里站着两个宫女,见到她也是矮半身蹲了个福,石榴照样摆摆手往左侧的书房走去。刚才她出来前四福晋就在这里抄经,进去前她看了眼摆在堂屋里的西洋大座钟,刚刚中午十一点,钟的鸣时早让太监给掐了,这东西看时间是好使,就是个头太大,报时的时候声音太响,有些吵闹。
书房里除了站在书桌前抄经的四福晋外,一侧还守着两个大宫女和一个嬷嬷。
石榴想要把李格格叫菜的事禀报给四福晋,就站在了书桌一侧。
四福晋乌拉那拉·元英,她是康熙三十三年的秀女,指婚后又过了一年才嫁进来,伺候四阿哥才半年多点儿。她的个头虽然不比石榴和屋里其他宫女低多少,但脸看着还带着稚气。她穿一身深枣红的长旗装,衬得她整个人大了两三岁,下踩一双两寸高的花盆底鞋,头上没戴旗头,只在脑后梳了个把子,额前鬓边抿得油光水滑,不见一丝乱发。
她面容严肃,虽然年纪小却无人敢小看她一分。石榴刚才进来时她已经看到了,见她站在那里,写完这章放下笔转身坐在榻上,端起茶抿了一口润润喉咙才目视石榴等她回话。
石榴上前一个深蹲万福,再利落起身,近前两步小声把玉瓶报的菜单报了遍,然后不置一词退后,再是一个万福,退回那两个宫女处站好。
元英听了石榴的话像是没听到似的,放下茶碗继续回去抄经,等抄完这一卷才长出一口气。
这时屋里的四个人才忙活起来,石榴和另一个大宫女葡萄出去喊小丫头打热水进来给福晋洗手净面,屋里的福嬷嬷扶着福晋小心翼翼地在榻上坐下,剩下的大宫女葫芦则跪在榻前给福晋脱下花盆底,然后轻轻地给她揉脚。
元英闭目休息了会儿,福嬷嬷一直慈爱地看着她,等她睁开眼才上前问道:“福晋是这会儿起来还是再歇歇?”
“起来吧,让他们传膳,吃完我还要再抄一卷。”元英用热手巾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后让葫芦再给她把鞋穿上。
福嬷嬷心疼道:“福晋,用完膳还是先小睡一下吧。”站着抄经腰背和腿脚最受累了,一天两卷经抄下来,到晚上脚都肿了。
“嬷嬷……”元英不同意地摇摇头,“这是我的孝心,怎么能嚷累呢?何况,我这样就累了,那还有更虔诚的怎么说呢?”
更虔诚的就是跪着抄。
元英也不是不能跪着抄,她只是怕人说她以孝显名。在宫里像她这种抄法,也只是不过不失而已。
泯然众人不是不好,只是她总嫌不够,却一时想不到好法子。她心里是希望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福嬷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勿怪!”却再不敢劝了,她怕再劝下去福晋真跪着抄了,那跪一天下来腿就不用要了。
一会儿膳房鱼龙般送膳过来,杯盘碟碗摆了三张桌子。中午四阿哥不回来,元英自己用膳也不让支大桌子,她坐在榻上,面前的小炕桌上摆的是她爱吃的,榻下的条案上也摆得满满的,只是她几乎未动一下筷子。
她随意拣了两口菜,吃了一碗米饭,便叫人撤了。福嬷嬷上前劝道:“福晋累了一早上,不如再多用点儿?”
元英轻轻摇头,道:“撤吧,这些菜都是好的,我也没动过,撤下去你们分一分吧。”
石榴带着人连小桌子一起端出去交给外间的宫女,里面的好菜自然会有人给她们留下来。
伺候完福晋漱口,福嬷嬷搬来两个大隐囊放在福晋背后,榻上的小炕桌也挪了出去,道:“福晋略歪歪,停一刻再抄吧。”
用完膳后,元英也有些身倦神疲,可她一向是习惯先把事情做完再休息,不然歇也歇不安稳,就从榻上起来道:“不必了,抄完再歇也是一样。”
福嬷嬷苦心要劝,但深知福晋的习惯只好帮着铺纸,再叫来石榴磨墨。她却心里暗道,等抄完了经,四阿哥刚好从上书房回来,那时候才真是歇不成啦。可她也明白福晋想等四阿哥回来时,她刚好抄完了经,也好跟四阿哥表一表功,不然福晋一天只抄了一卷,反而显得懈怠、懒惰。
元英抄着进宫来后抄了足有百遍的法华经,心里却想着石榴说的李格格中午特意要的多加辣椒的烤羊肉。
她进宫后跟四阿哥后院的女人也算是打了半年多的交道了,宋格格是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四阿哥对她只是淡淡的,倒是这个李氏,不争先、不掐尖、不爱在四阿哥面前表功,也不爱在她面前献殷勤,可她就是入了四阿哥的眼。
她开始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到现在却觉得她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份聪明,不但她看明白了,四阿哥更是看明白了。正因为四阿哥看明白了,他才把她放在心上了,而她看明白了,反倒对李氏不知如何处置了。
元英在心里道,这李氏再聪明一分,就是精明,那四阿哥自然不会喜欢,如果再笨一分,聪明不到点子上,她也有法子治她。现在这样实在是叫她为难。
因为李氏现在真称得上是谨守本分,对她这个福晋也是知道退避,就是对着宋氏这个比她先伺候四阿哥的人也是尊敬体贴的。她要是假装的,元英绝对能找机会拆穿她,偏偏人家实心实意。
元英手下的笔不由得重了三分,一句“以此妙慧、求无上道”的最后一个字写得尤其凌厉。左看右看不像样子,只好把这一截裁了重抄。
心静,要心静。元英再三告诫自己,李格格是真乖巧总好过假天真。一个懂事的人总是能商量的,何况,她也不过是个汉女罢了。
另一边。
李薇中午痛快地大吃了二十几串羊肉串,喝了两大碗羊肉汤,天还没到黄昏,她嘴上就起了两个泡。
玉瓶又急又气,赶紧拿芦荟碧玉膏用玉簪挑了给她敷在嘴角,哭丧着脸道:“我的好格格,您这又是何苦呢?吃了这个自己受罪不说,又有几天不能伺候四阿哥了!”
李薇现在嘴一张大就有撕裂般的刺疼,连说话也不敢说,含混道:“我天天在屋里闷着,也就这一个爱好了,你就别念了。”
玉瓶轻轻跺脚,急道:“格格……”
李薇对着镜子照照,刚才上药前洗了脸,脂粉都洗掉了,她也没再涂,只在嘴唇上润了点儿口脂。
她对玉瓶道:“别站着了,你现在赶紧去跟张德胜说一声,我这样不能伺候阿哥,让他记得跟他师傅说。咱们晚上随便吃点儿,不用动火炒菜了。”玉瓶有一个好处就是听话,虽然心疼李薇也赶紧去了。
宫嫔有恙,特别是在脸上身上能看到的地方是不能伺候的,免得让贵人看了不雅、不快,让贵人染上不洁。
她先去书房找张德胜,再去正院找福晋的大丫头中随便哪个说一声。李格格虽然是她的主子,但身份上来讲实在没资格直接跟福晋说话,这等小事跟福晋身边的丫头说一句就行。
自从福晋嫁给四阿哥后,李格格贪嘴吃羊肉上火的事不止一两次,所以玉瓶刚出角门就看到了石榴,便直接告诉她了。
接着便去了膳房,这次去老太监正忙着,接待玉瓶的是个小太监。玉瓶没说李薇吃羊肉吃上火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她只是说格格晚点简单点儿,最多要一碗清粥几份下粥的小菜,明天早膳也只用清粥,下晌吃什么再说。
小太监人虽小却机灵得很,他们这些下人看主子们的事就当看热闹了,什么事主子们不清楚,他们却都门清。老太监在早上一起来跟几个心腹用饭时就说,昨天四福晋去给德妃娘娘请安说话了,今天李格格必点羊肉,三五日内肯定只用清粥,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还交代人早上就把腌好的咸鸭蛋挑个大又好看的洗干净准备着给李格格配粥用,下午也让人给庆丰司打了招呼,明天要上好的老鸭两只,以后每天都要留两只,专用来煲汤给李格格下火。
虽然李格格只要清粥,但他们可不能只给格格上清粥。所以小太监听了玉瓶的话只是满口答应,恭恭敬敬地送人走后,转身回到膳房内见到老太监,笑道:“让爷爷说着了,李主子那边今儿晚上什么都不要,明天早上只要清粥。”
老太监只顾盯着做奶饽饽,闻言只“嗯”了一声。
小太监乖乖退下去,一转头却看到他师傅正在摆膳盒,下层镇着一层冰,上层包着棉布,上上层摆着三个橘子大小的白瓷带盖圆碗,碗形曲线流畅,上下无一丝纹饰,整个白瓷碗摆在那里简直像个白玉圆球,透白透白的。
小太监赶紧上前给他师傅打下手,他师傅看到他殷勤,笑道:“可别说师傅不疼你,等一刻把这膳盒提到李格格那儿去。”
小太监好奇道:“师傅,这是什么啊?”
师傅打开一碗,他一看,居然是酸奶,还散发着袅袅的寒气,可见是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上面还点缀着紫红色的玫瑰酱。小太监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转头却想刚才玉瓶姑娘来了明明没点这个。
那这是他师傅的孝敬?
小太监这么想,等一刻送过去时一定要在玉瓶姑娘那里给师傅表一表功。结果,他提着膳盒过去时却根本没见到玉瓶姑娘,到门口就让人拦下来了,旁边一个小丫头从他手里接过膳盒,拿了个五钱的银角子赏他。
他还想说两句闲话,那小丫头却摆摆手,竖起手指在嘴上一挡,用力“嘘”了一声把他赶走了。
小太监糊里糊涂地回去见到师傅还委屈地说没给师傅表成功,他师傅拿了刚出锅的龙眼包子塞到他嘴里,笑道:“傻儿子,你就没见屋里站的爷爷穿着什么颜色的袍子?”说完把他撵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