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雨渐渐小了。
码头大道上,一串黑影沿着墙根溜过。
黑影们在一座古旧大院的门楼下停住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彻雨夜。
没有人来开门。
沉默了一阵后,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咔哒”一声,大门上打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露出一双眼睛。
“谁?”门里传来低沉的询问。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里,一个脊背佝偻的年长者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横放在胸前,手背朝上,大拇指、食指、中指弯曲,无名指、小指平伸。
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的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
门又关上了。
街市在夜雨中继续沉默,仿佛谁也没有来过。
仁得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大厅里,四周的陈设看起来像是一间茶馆。现在是下半夜,昏暗的灯光下却还坐着两三桌人,各自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刚刚进门的这群人里,除了仁得和长梅之外,还有五六个年轻纤夫,还有面容疲惫的水剩叔。
一个伙计走过来,递给他们几张手巾,说:“先擦干吧,别着凉了。”
领头的老纤夫接过手巾,倒了个谢。
长梅扯了扯他的袖子,问:“水剩叔,这是哪儿啊?”
水剩叔答道:“这里叫青萍堂,落难的穷苦人都会来这里找人帮忙。今天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浣州肯定是不能待了。希望这里有人能帮我跑路。”
他停了一下,看了一圈周围的这几个年轻后生,又抱拳说道:“多谢各位小兄弟救我出来。这个恩情我梁水剩永世难忘!”
“水剩叔,不要这么说,你也救过我的命。来帮你的伙伴们以前都受过你的照顾。我们今天才算是报恩了。”仁得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这时,伙计又过来了,对大家说:“请这边请吧,五爷已经起来了。”
众人随着伙计走过柜台,进了后面的一间茶室。
“抱歉抱歉,给五爷找麻烦了!”水剩叔刚进门,便对坐在桌后的一个圆脸胖子抱拳说道。
五爷面带愠色,“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惹了大麻烦啊?早就跟你们说了,最近风声紧,都警醒着点儿。这下可好,为了捞你,一帮青沟子连夜砸了捕役房,简直乱求整!明天官府肯定要把这笔帐算到我青萍会头上!你们倒是可以一跑了之,我咋办?我明天咋跟官府交代?”
“难不成,五爷还要把我们交出去?”水剩叔瞪着眼问道。
五爷被这句话噎住了似的,瞪着两个鱼泡一般的眼睛,腮帮子的肉在微微地抖,嗓子眼里好像憋了一口痰一样,半天没喘气儿。
“五爷,砸捕役房的事,是我带头的,不是水剩叔的错,也跟青萍会没有关系。”仁得突然在后面说。
“闭嘴!”五爷大喊一声,胖脸憋得通红,额上暴起一股青筋,“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插嘴!”
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许久,水剩叔缓缓抬手,打了个拱,说道:“既然这件事让五爷这么为难,我们也就不麻烦五爷了。龙走水路,虎走旱路,各有各的码头。我们会自己想办法。今晚我们都没有来过青萍堂。请五爷放心,明天就算官府找上门来,你只要一口咬死啥也不知道,他们拿不着一个人,也没有办法。”
“哼,这个不用你教。”五爷说完,别过脸,一挥手,“送客!”
雨水落在身上,仁得感到有些冷。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长梅冷不丁地说:“得娃儿,我想起一件事。”。
仁得说:“什么事?”
“你今天怎么这么聪明?一眼就看出来水剩叔被关在哪里了,大家搬起条石一撞,他还真的就在那面墙背后!而且还正好就没有人看着他。你以前哪有这个脑子啊?难道拉了几天纤,把你脑壳拉开窍了?”长梅说完,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觉得自己似乎需要重新认识他了。
仁得被这么一问,自己也有点发懵。他挠了挠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慢慢地说:“其实,当时我也没怎么多想,反正看着捕役房,心里面就是觉得,水剩叔大概就会在那个角落里。”
“啊?你完全是靠瞎蒙就蒙对了?”小伙伴们听了都吃惊地看着他。
水剩叔听了刚才的对话,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所以我一直说,你这个小崽儿,命就是好。”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活神仙的徒弟?我前几天见过你跟那个瞎子在一起卖药。”一个小伙伴如梦初醒,指着仁得问。
“嗨,算是吧。不过我现在不是他的徒弟了。”仁得苦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个瞎子就是个骗子。他前几天坐着我跟水剩叔拉的船来浣州时,忽悠我当他徒弟,说是教我本事。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就信了。后来才发现,都是些骗人的本事。我就走了。”
“嗯?不对吧?我们那条船上哪有什么瞎子?”水剩叔突然问。
“你没见过?说起来,我也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上的船。反正,大概是我们过锁河关那天,第一次见着他的。”仁得歪着脑袋开始回忆。
“不可能,”水剩叔说,“那条船从浃州往回走开始,就一直没上过客人。船上装的都是丝绸,你忘了?”
“但这个瞎子确实在船上。过明镜滩时我还见过他。到了浣州下船跟你告别后,我就跟着他走了。”仁得努力回忆着。
“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你是一个人离开码头的,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水剩叔非常确信地说道。
“啊?”仁得愣住了。背上的雨水感觉更加寒冷。
“难道我碰见鬼了?”他抱着自己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但至少卖药的时候,我确确实实看见你和瞎子在一起呢。再说,那么多人都见过他,不可能是鬼吧。”一旁的小伙伴说道。
长梅摸摸仁得的额头,冷冷地说:“我觉得一定是你的脑袋坏掉了。”
仁得甩甩头,说:“算了,不管了。那个江湖骗子,是人是鬼我都不想再见他了。现在还是先说说现在咱们怎么办吧。”
水剩叔想了想,对大家说:“我还是先走吧,免得再连累你们。明天天亮之前,我就离开浣州。今天晚上砸捕役房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看见。你们几个应该是安全的。不过小心为上,你们就算不离开浣州,最近也不要到处抛头露面了。藏一阵子,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大家都难过地看着水剩叔,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
“水剩叔,要保重啊!”仁得说。
“嗯。”水剩叔点点头,便转身走远,消失在夜色中了。
剩下几个年轻后生,站在街边,不知要去向何方。
雨还在绵绵地下着,天似乎永远不会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