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年的最后几天，桃小敏从水池里面把书包捞起来，浑浊的水里还游着几只生物课上用来观察的金鱼，黏滑滑的碰到她的脚。这所学校里面的事一直在重重复复的发生，虽然时间已经过了许多年，可所有的事情都一样。除了上课下课，其他的就是被人欺负，那些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桥段，统统都以她为主角上演了一次。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也不想要再去改变什么，因为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小学的生活就会结束。离开孤儿院之后，她总是会想起来和桃小敏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个集体生日，想起那本有点破旧的古老童话书。
她慢慢走出水池，可在长满青苔的瓷砖上面稳当地走路，确实不容易。她滑了一下，吧唧地跌进水里，等再爬起来之后，浑身上下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
“巫婆问小美人鱼说，你想变成人吗？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拿东西来换。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以说话，走在路上，就会像走在玻璃上一样。第三天的清晨，你就会变成海面上的泡沫……”
桃敏敏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散发出奇怪味道的水正好没到腰间，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些句子，这是小敏经常给她讲的童话故事。
在小美人鱼的故事里，巫婆是个完全的反面角色，可每次受到欺负的时候，她总会莫名的讲起这些话来。那个悲剧的小美人鱼，似乎和她之间有许多的共鸣，每次听这个故事，她会很能冷静下来。
“我愿意，我愿意，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给你。”
桃敏敏念出声来，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空由暗黄色变黑下去，她就这么一直坐在水里，恍恍惚惚地似乎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桃小敏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巫婆，有恶魔那就太好了。要是这些童话里的邪恶角色真地存在，许多事情就可以轻松地达成，付出某个特定的代价，换来某个特定的权利，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可惜，巫婆和公主，都只在故事里面存在。
六年前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桃小敏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院门口去。在那里早有一对夫妇在等着，等着迎接他们的新女儿。前来送她的孩子们都看着这边，看着那辆停在门口的黑色车辆，有些不舍，但更多的还是羡慕。那个时候的敏敏还不知道那种感情是什么，对于别人的态度她也感觉不到，对于她而言孤儿院的生活非常普通而平静，那些所谓的收养家庭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她脱开了桃小敏的手，走向来迎接她的父母，在深秋的风里面，被围上“妈妈”亲手织出的围巾。鲜红色的围巾被洗过一次，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围在脖子上非常的暖。她抬头看自己的父母，围巾鲜红的颜色和她那件灰色的长裙非常的不搭调，就像是来自两个隔绝的世界的物品，被强行地牵连安排在了一起。
“来，敏敏，我们回家了。”
妈妈的声音很轻，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水的味道，耳环在路灯的光线下银亮亮的。坐在行驶的小轿车里面，桃敏敏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风景，空调让整个车内的空气都带着温热的感觉。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敏敏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一家三口都可以住在一起。”
爸爸指着公路最右边的小洋楼，打了转向灯，停在十字路口。驾驶室窗口吹来的一缕风带上了古龙水的味道，这一家人都喜欢用香水，而孤儿院里，绝对没有这种奢侈的味道。以后，她就成为这家人中的一员，以全新的身份生活。那就好像是，灰姑娘突然遇到了帮助她的仙子，脱下旧衣服换上新裙子，走向那个华丽的舞会。
南瓜车，水晶鞋，城堡和王子……一个幻想的故事，足以填满小女孩的所有美好想象。
风吹在身上，潮湿的衣服终于让桃敏敏感觉到了冷，她不再继续坐在水里，拿起书包，走上了离开学校的路。手表进了水，表面上浮起薄薄地一层水雾来，里面的数字也变的有些不清楚。敏敏仔细看了半天，黑色的指针似乎是停在七上面，这就是说，她还有一段时间可以逗留在外面。
对于家里人，她撒了个长时间的谎，说是要参加学校的补习班，所以八点之后才回回家去。六点到八点的这段时间，她可以用来处理被其他人欺负后留下的痕迹，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回家去。虽然现在还不算晚，但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桃敏敏总是走这条小路，来避免被认识的人偶然遇到。
“敏敏，你怎么还没回家？”
巷子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过身去，是涵芸站在那边朝着她挥手。敏敏不想走过去，那一瞬间出现在脑海里的想法是逃跑，逃离任何可能看到她样子的人。可是，敏敏跑得并没有涵芸快，即便涵芸手里还提着一袋便利店买来的东西，还是很准确的抓住了敏敏的手。这么一来，桃敏敏再也逃不掉了，只能那样以落汤鸡的样子站在原地。
“我正要去买东西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家里面的话，就说补习提前结束了就好了。”
涵芸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交给了敏敏，许多年以来她已经知道如何不动声色的规避掉不合适的话题，敏敏在这几年来换了许多的班级，可无论去到哪个班，情况都是一样的。涵芸对于这些事，许久以来只是有心无力，到了后来再也不刻意的去干涉什么。对于敏敏而言，或许漠视掉那些伤害，而是以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态度去对待她，才是最好的方式。
“好啊，要去哪里呢，附近的有新开张的店，可以顺便去逛逛。”
桃敏敏换下了湿掉的衣服，把它拿在手里，跟着涵芸一起朝着巷子的出口走去。她们两人再度手牵手，就像每一次一起出去玩时的所做的那样，这一习惯性的动作只在两个人之间存在着，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的自然而然。
“明天就是周末了，要不要来我们家一起做饭呢？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东西，比如说，煮火锅怎么样。”
涵芸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空中已经有雨丝飘下来，滴滴答答画出凌乱的圆点。桃敏敏从书包里翻出雨伞来，暗蓝色的一把，撑开来，在路灯下的阴影把两个人都包裹进去。可是，这道来自路灯的光却突然间消失不见，整个巷子变成了一片黑色，巷子尽站着的是数道瘦高的身影。
停顿，时间似乎被什么东西顿在了这一刻，不管是两个小孩还是那几个人全都停了下来。黑色吞没了整条巷子，桃默默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样危机的环境中。她狠狠地拉了一下涵芸的手，扯着她朝远离几个大人的方向跑去。
雨伞，校服的外套，书包，一切可以丢下的东西全都不要了，她们只是互相拉着彼此以最快的速度跑着。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看不清面容的人追得越来越近，桃敏敏拉着涵芸，她只想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
“啊！敏敏……”
涵芸摔在地上，脱开了敏敏的手，一只脚已尽被追来的人踢了一脚。这时候，借着微弱的路灯的光线，桃敏敏稍微看清了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追过来的人。
白色短T恤，粘着些污渍的被洗得发黄的裤子，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露出了有些残缺的牙齿。两个女孩已经被三四个人给团团的围住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而已，面对这些人，不过是有些不打安分的小猎物，连稍微的棘手都算不上。几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脚踹了两个人，俯视着两个倒在地上的孩子，慢慢地蹲下来。
桃敏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紧紧地握着发抖的涵芸，黑暗里面，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安静里，仍然有什么声音在响着，似有似无，断断续续，可就这么围绕在她的周围。似乎，它们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把她围在里面。男人的影子被拉长，像是午夜月光下的古树，像是被烛光映在墙上的飞蛾，延伸出扭曲的形状。她们被围在中间，桃敏敏躺在地上，却不觉得冷。高瘦的男人的样子再也看不清了，他的整个身体遮住了原本可以落在小路上的光，只把自己的周身添上了一圈暗黄色的边。
影子摇晃着，时而大时而小，桃敏敏就这么盯着男人说不清是多少岁的脸，闻到讨厌的臭味，她不知道这是来自自己那被浸湿了又没有干的衣服，还是来自什么其它的地方。时间，像那只蒙了水气的手表，也变得不再清晰，只是好像在流走。
桃敏敏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觉得晕乎乎的，恍惚间又似乎听见了桃小敏在跟她讲那个故事。
“小美人鱼走到悬崖边，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那里再也没有人了，只有冲刷着山崖的海水，以及上面白色的泡沫。”
红色的光线在闪烁着，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得让人觉得烦躁。而于此相对的，小巷子里外站的许多人却格外的安静，除了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谈话和无意义的动作。两个小小的身影被放在了可以推动的床上，白色的床单盖在她们身上，把一切的不和谐都给遮住。救护车的门被关上，最后只留下了一张沉沉睡去的脸和一张白布。
桃敏敏还活着，残缺的活了下去。涵芸已经死去，带着那些洗刷不掉的痕迹，永远的离开。在人群的之间，某个小小的角落，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她手里，电话的屏幕停在了一串陌生的号码上。那个通话按钮，鲜红得格外的可怕。因为，就在按动它的一瞬间，惨剧就已经被写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