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攻玉和石敬瑭被擢升为节度使府邸的亲军,不过三日,石敬瑭又被派到汴州去迎接朱家小姐的车马,好完成罗朱两家的联姻。
这夜,嵇攻玉照例割了臂膀来喂养青蚨虫,窗外忽而有影憧憧,她抬眼去看,却见窗棂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窗前的梨花影胡乱摇曳着映在窗纸上。
她本放下戒心,却不料案几上的破竹剑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是剑身里有一只蝴蝶随时等待着破茧而出。
五年了,居然在今天能探听到鸦九剑的下落。
攻玉跳窗而出,春夜醺醉的风扬起了她的黑发,朦胧烟雾中,她看见有一道黑影沿着屋脊潜行。
东边的天空被燃起的火炬映得一片彤红,似乎夹杂着几声“抓刺客”的声音。
嵇攻玉跃上屋檐,屏声息气地追随着那黑衣刺客,随着那刺客一同跳下屋顶,四下却再无他的踪影。她正环视四方,墙角旁逸斜出一道飞电般的剑光,她一边弯腰躲过,一边拔出破竹剑劈向刺客。
两剑相击,激出一阵火花,而后便是蝴蝶振翼般颤动。
刺客微微一怔,随即手腕一紧,斜斜一抹,剑陡然变快,急转如风,不过须臾,已朝她攻了数十剑。
好快的剑,汪洋恣意,有翻江搅海之势。
攻玉使出破竹剑法的老鱼跳波,剑芒如暴雨倾注,烟云翻滚又似万座山峰迎面扑来。
天际忽而一声轰鸣声,春雷如鼓,风雨大作。
如此风急雨骤的攻击两人仍然未分胜负,有细密的雨滴斜斜地披在他们的身上。
攻玉卖了一个破绽,他果然中计,不过她始料未及的是,他只是佯装上当,手腕急振,长剑如灵蛇一般,顺势刺来,攻玉躲闪之间踉跄着撞开了屋门,这本是节度使府邸的仓房,久无人居,灰尘遍布。那刺客却似乎被杂物绊倒,沉沉地向她倒来,把她压倒在地上。
天边闪电如一条白龙般从云间腾空而下,明亮的光沿着洞开的门照到两人的脸上。
那刺客看清她的容颜先说话了,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是你啊。西营的姑娘。”
这声音很是耳熟,李子俨?
攻玉感到手指上触碰到了什么粘稠的液体,是新鲜的血液。
李子俨从她上方翻下去,捂着腰间的伤口:“姑娘,能否再找个容身之所避避?”
方才他们打斗的动静惊扰了搜查刺客的士兵,攻玉点了点头,李公佺是他们目前的大靠山,这个侄子还是要保一保的。嵇攻玉以剑划下衣裙的一块布,迅速地包扎好李子俨的伤口,以免沿途遗留下血迹,随即搀起李子俨,出了仓房,沿一条青石小路狂奔,拂开花枝,带着他来到一座枯井边,井边遍植桃树,芳草萋萋,从不引人注目。
两人跳进井里,上方的桃树不堪风雨飘摇,落英缤纷,砌了二人一身。
李子俨嘴角带着笑容,他的手还搭在攻玉的肩上,不着痕迹地拂去她头发上的花瓣,嵇攻玉却忽而拔剑横在他的咽喉边,眼神清冷:“把你的剑交给我。”
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鸦九剑,便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拥有它。
李子俨微微一愣,道:“好,但是你得拿一件东西来交换。”
“什么东西?”
李子俨脱口而出:“你的名字。”
嵇攻玉不解:“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记着我的名字,好来寻我的仇?”攻玉狐疑道。
“你救了我,何来仇怨?”
“我的名字很好打听。”
“姑娘亲口说和从旁人嘴里打听来还是不一样的。”
“你不认识我?就肯信我带你逃?”
李子俨慢条斯理道:“我看姑娘面善。”
嵇攻玉踌躇片刻:“嵇攻玉,嵇康的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攻玉。”
嵇攻玉,李子俨心头绕过这三个字,不着痕迹地微笑,挥手把剑掷给嵇攻玉。
攻玉接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想借着月光看剑上的鸦纹,抬首却只有点点带着桃花香的雨水。
李子俨仍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好半晌才看她从如获至宝的喜悦中恢复到方才的冰冷:“你叔父派你去刺杀罗绍威?”
“不是我叔父,是我自己。”
“你一个人?”
“是。”
“你有把握?”
“没有。”
“那你为何?”
李子俨道:“我做事,不问时机,不讲规矩。”
“好一个不讲规矩。”攻玉腹诽,其实是冲动莽撞,一意孤行。
李子俨贴着井壁缓缓坐下,忽而开始解外衣。
“你做什么?”
“处理伤口。”
沉默片刻后他又仿佛是气力不逮,口气艰难地唤道:“嵇姑娘,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嵇攻玉又把鸦九剑横在他的脖子边,李子俨笑道:“嵇姑娘,你喜欢这么试剑吗?”
“你知道这把剑叫什么吗?”
“小刀。”
“你管一把剑叫小刀?”
“既是我的剑,自然可以随意称呼。”
“你是从何处得到它的?”
“长辈所赠。”
嵇攻玉手腕一振,李子俨顿时觉得冰冷的剑身无限贴近他的肌肤和血管,但不过一瞬之间,剑又收回。
“我瞧你脖子上有只虫子,替足下拂去。”嵇攻玉笑道。
“多谢。”李子俨也笑。
“阁下勿怪,你剑术高超,我安的是我自己的心罢了。”
“你也不差。”李子俨道,“我如今手无寸铁,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李子俨抬头望天:“那姑娘现在可以替在下包扎了吗?”
嵇攻玉又在身上划拉了一块布,她蹲下凑近李子俨。
李子俨撑起外衣替她挡雨,他看着面前的女子,神色专注,动作娴熟。
“你常替人包扎?”
“是。军营之中受伤的时候多了。”
井外人语渐盛,夹杂着电闪雷鸣,风过花林的声音。二人缄默,在逼仄的空间里互相注视着对方。桃花花瓣顺着丝丝雨水一起坠下,混合的味道竟然有点甘甜。
良久,李子俨轻声道:“今夜之恩,来日报答。”
说罢他纵身飞起,三步两步便冲出了井外,哪里还有方才恹恹的模样。
一场铩羽而归的刺杀,一个剑术卓绝的刺客,一个鲁莽行事的侄子。
攻玉拈起破竹剑柄的一枝梨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