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病故,其子罗绍威继任。
光化元年的后几个月并无大事可叙,除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正月,军报忽然像雪花一样飞了过来。
卢龙节度使刘仁恭攻下沧州,欲乘胜追击,一举兼并河朔,举兵三十万,攻打魏博。
“刘仁恭攻下贝州,人不论长幼男女,尽数屠杀。”石敬瑭拍案而起,“如此暴行,人神共愤!”
嵇攻玉冷哼一声道:“节度使迟迟不调兵,他到底还在等什么。”
李公佺震怒:“他还在等李克用或者朱温的救兵,若救兵不到,岂不是引颈受戮?我看罗绍威就是怕一用兵,节度使府守卫空虚,有人趁乱取而代之。朱温的救兵不是救魏博,是救他罗绍威。”
他仰头闷了一大口酒,“庸弱无能,不堪大用!”
攻玉在军营里便早闻卢宁节度使刘仁恭的大名。
刘仁恭有个绰号,叫“刘窟头”,这个绰号起源于他年轻时打仗,靠着挖地道攻打易州城池。他这人,也同他这个绰号一般,阴险狡诈,反复无常。
他本是卢龙节度使李匡威的部下,景福年间,李匡威为其弟李匡筹所逐,刘仁恭所率部队已过轮调期日而未还,士兵由于想念家乡,以刘仁恭为领袖,发动兵变,回师攻卢龙都城幽州,为李匡筹军所败,因此逃往河东归附李克用。
乾宁二年,刘仁恭受了李克用的提携,当任卢龙节度使,在此之后,亟思背离李克用。
乾宁三年到四年,刘仁恭几次不愿借兵河东,甚至李克用亲自致书也不予理会。
李克用听闻刘仁恭扣押了太原来的信使,私下里还以高官厚禄诱惑李克用麾下多位军官。旋即大怒,亲征幽州,大败而还,刘仁恭因此彻底摆脱河东控制,将斩下的河东士兵的头颅进献给朱温,以此邀功。
李克用视刘仁恭为不共戴天的仇雠,尽管魏博和河东也有着前尘旧恨,李克用也派了援军。
“报!下水关被破,幽州军已向馆陶奔来!”驿报传来,石敬瑭握紧了右拳:“刘仁恭若攻下馆陶,便是破了魏州最后一道藩篱。”
他急急冲出营帐,攻玉紧随其后,却见手掌般的大雪中,若隐若现着一道大旗的影子,大旗上赫然写着赤色的朱。
朱温派来的使者奔驰在泼飞的雪花中,他挥舞着大旗,喊道:“葛从周将军已驰援馆陶,距离馆陶不到百里!”
终是朱温的援军先到了。
石敬瑭对李公佺道:“李将军,魏博有难,我与攻玉会主动请缨,奔赴馆陶,抵御幽州军。”
攻玉苦笑,都不跟她商量一下的吗?刘仁恭号称大军三十万,实质上只有十万,但这十万军队在魏博长驱直入,贝州百姓的尸体全被丢进了清水河,连河水都堵塞起来。
这一去,实在是生死难料。
见攻玉低着头,石敬瑭的手从背后轻轻碰了下她的手,攻玉忙抬头,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李公佺果然被他们二人的英雄气概折服,他大为感动地说:“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啊。”
石敬瑭低声道:“李将军,值此之际,正是拉拢人心的好时候,希望将军不要忘了大事。我活着回来,罗绍威继续提拔我,于将军的谋划有益。倘若敬瑭死在了战场上,也会祝福将军成就大业。”
李公佺热忱地握住石敬瑭的手:“石兄弟,倘若我大事能成,这魏博必将有你的一份。”
李将军走了后,石敬瑭眼角眉梢的殷切如一阵烟消散了,只剩下冷漠疏离。
“是李公佺暗中授意你去战场上卖命的吗?”攻玉生气地锤了一下石敬瑭的背。
“大丈夫枕戈待旦,取功名于马上。”石敬瑭摇摇头,“现在就是我建功立业的时候。”
“以前也不是没打过仗,可是这是十万幽州军。”
“你害怕吗?”石敬瑭神色肃穆。
她才不害怕呢,攻玉昂首挺胸:“有什么可怕的,不在刀尖上滚一遭,哪里有荣华富贵。我是怕你挨了几刀还是一场空,罗绍威真的信你,李公佺也是真的信你吗?”
石敬瑭摸着剑柄上磨得发亮的麒麟纹:“我无父无母,无所势怙,一个小小的牙兵,只能背靠他们做大树。肯表忠心,肯去流血,他们自然会信我。”
“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我会活着回来,成为罗绍威的亲信,和李公佺里应外合,然后兵变。”
临行之时,罗廷规亲自送行。他殷切地拉着石敬瑭的手说:“敬瑭,保重。”
石敬瑭也殷切地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刘敌当前,敬瑭定当誓死一搏,以报答节度使的知遇之恩。”
这瞎话说得,一套一套的。攻玉不想看他们俩个依依不舍难舍难分的模样,转身试起弓来。
天地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玉屑儿似的雪末儿随风飘扬,只是到处都没有一只活物可以让她射来试试看。
她正提着缰绳在原地晃悠着,忽觉罗廷规朝她轻轻地瞥了一眼,忙换上狗腿子的笑:“廷哥,你有话对我说?”
罗廷规轻夹马腹,来到她身边,看着她蒙着面的黑巾:“为何要蒙着面?”
“我家乡的风俗,倘若人死了,一定要用黑布覆面,不然就不能往生,成为这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嵇攻玉
罗廷规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一个女孩子,何必去直面虎狼一般的幽州军。”
哎不是,她去打仗碍着罗廷规了吗?还是觉得她武艺不如石敬瑭,毫无用处?
“幽州军一路过来,烧杀抢掠,他们杀人才不会管我是女人还是男人,我要不想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分家,只能先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攻玉道,“而且论武功,我自认为也不算很差吧,不,是甚好。”
罗廷规不语,若有所思。
“攻玉,走吧。”石敬瑭唤她。
她应了一声,对罗廷规说:“廷哥,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若一去不回,你刚好落个清静。”
罗廷规忙道:“不。你们定然会平安归来的。”
不容易啊,从罗廷规嘴里能听到一句好话。
攻玉一手挽起缰绳,一手扬起鞭子,狠抽数下。马儿带着她在雪地中疾驰,城门下攻玉匆匆回首,只见罗廷规依旧在簌簌的雪中目送着他们。
她张弓搭箭,瞄准了罗廷规。
“嗖”,羽箭离弦,险险落在罗廷规的马前。
可惜啊,歪了。这么多年了,她的箭术还是没有石敬塘的十分之五六。
她冲发懵的罗廷规大喊:“廷哥,此乃我的信物,你一定要保管好,等我回来。”
马上,石敬瑭又问了一次:“攻玉,你害怕吗?”停了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不怕死,你害怕的,是在朱温的军队里,看见自己的仇人。”
嵇攻玉的手抚上覆面的黑巾,道:“或许……我是真的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