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古老的明月窥视着草草修葺后的皇宫。
唐帝李晔披头散发,赤足奔走在大明宫冰凉的地板上,他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执剑向四周乱劈乱砍,嘶吼着:“你们都在诓骗朕,都在谋夺朕的江山,都给朕滚出长安,去投奔你们真正的主子,都给朕滚!”
围立的宦官宫女见他状如疯魔,心惊胆战,慌忙跪拜在地,低声抽泣。
何皇后梨花带雨,不顾一切地扑向李晔,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泣不成声:“陛下已回长安,万事可从头来!切莫悲戚过度,伤了龙体。”
李晔的手僵在半空,长剑掷地,酒壶滚落,他怜惜地抚摸着何皇后扣住他的手,两行清泪划过他清癯的脸庞。
“阿琅,朕自践祚以来,没有一天不想着兴复大唐。然而王室式微,九州倾覆,外有藩镇,内有宦官,天下大事,朕已不可为。等我到了九泉之下,朕,无颜面对父兄。”
他长嗟一声,庭内众人无不动容于这一声蕴含着悲戚心酸的叹息。
李晔像是失去所有的依靠一般,猛然跌倒在地。何皇后不顾自己云鬓乱堆,玉容憔悴,只是紧紧地抱着李晔,靠在他的肩上啜泣。
李晔道:“阿琅,你知道韩建和李茂贞为何肯放了朕吗?”
何皇后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他们不敢再无由挟持陛下。”
李晔讥诮道:“李克用这些年在战场上吃了不少亏,早已无力抗衡朱温,李茂贞和韩建不愿让朱温打着救天子的名义打到他们的地盘,干脆放朕回长安。朕这个皇帝,不过是他们博弈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的眼泪落在满殿寒凉的月光里,痴痴地说:“没有杨复恭,又有李茂贞。李克用虎落平阳,朱温却又如日中天。君若客旅,臣若豹虎。驱虎吞狼,反受其害,是朕的过失,朕实在是天底下最无能最无用最无奈的皇帝。”
李晔从袖中掏出明黄的卷轴,胡乱摊开,喃喃道:“阿琅,你看看朕的罪己诏写得如何?李茂贞焚我宫宇,杀我忠臣,屠我亲族,朕却还得复他的爵位,向天下昭告,讨伐他是朕的过错!你看看,我写得好不好呢?”
何皇后不忍心看,哽咽道:“陛下还有韩大人,还有神策军,还有我和裴妹妹,我们都忠心耿耿,愿殁身以投社稷,弃血肉而哺大唐。”
李晔苦笑:“自群懿死后,朕的美梦就碎了,大唐的美梦也碎了。我要醒了。”
提起杜群懿,何皇后也不免悲从中来。她安抚完脆弱的李晔,回到寝殿里又有三个幼小的孩子在等着她。
平原公主和辉王李祚无忧无虑地玩乐,早熟的皇太子李裕在灯下看悬于壁上的朱弓,忧心忡忡地问:“母后,父皇如何了。”
何皇后不愿让他担心:“你父皇只是高兴地多喝了几杯而已。”
李裕郁郁道:“母后,我是不是要马上当皇帝了?”
何皇后惊慌失措,捂住他的嘴叱责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裕停了半晌才说:“我今天听见两个小黄门说,北司迟早会废掉父皇的皇位,父皇…庸弱,与其让父皇被朱温挟持,倒不如重立皇帝他们好掌事。”
何皇后怒道:“那些臭太监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你不要受他们的蒙骗,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等你父皇把他们都除掉了,世道也就清明了。”
李裕却极小声地说:“母后,我想当皇帝。”
嵇攻玉一阵心悸,梦里的一切都在顷刻失去了声音和画面。
睁开双眼看着黑漆漆的帐顶,它们就像一团墨色的乌云紧紧压迫着嵇攻玉的心脏。
“攻玉,你看见什么了?”石敬瑭道。
嵇攻玉心有余悸地拧着自己的衣角,不断喘着粗气。
故人不可见,吹梦到长安。
昔日的长安城,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雕栏玉砌,锦绣成堆,朝喧弦管,暮列笙琶。醉酒的太守骑着马摇摇晃晃,玉楼的公子挥笔间满纸烟云。
那曾是所有人的梦想,诗人的乐土,百姓的安居。
李茂贞纵容部下劫掠焚烧,残垣断壁,草木幽深。
嵇攻玉忍不住绝望地抱住脑袋,她头痛欲裂,脑海中是长安百姓无边无际的离别与痛苦。
他人的悲欢离合她向来无从共情,不想理会,也无计可施。
只是因为李昪。
李昪随唐帝李晔一起乘着简陋的牛车重回京城,目睹沿路长安城百姓的困窘悲愁,通过青蚨虫之血营造的梦境传达给了嵇攻玉,如万斛赤血注入血肉,流遍四肢百骸。
石敬瑭又大又温暖的右手握住了她的,她抬眼一看,石敬瑭的双目极亮,璀璨如星辰。
嵇攻玉安下心来,解释道:“今上文治武功,比僖宗可好太多了。可不知怎的,长安的百姓倒比二十年前更苦了。李昪见破败的长安城,有悲悯之心,却拿不起救人的刀。”
李昪有着一个尊贵的姓氏和古怪的名字。
初次见面,他解释道:“昪,是光明和喜悦的意思。这是我娘对我的期许。”
嵇攻玉也和善地说:“我的名字是杨福金,是有福气和有金子的意思。”
他是师父的徒弟中年纪最小也最为奇特的一个,他不习武术,专攻医药。
师父对他尤为偏宠,只爱和他讲那些朝代兴衰和王朝往事。这种宠爱实在让人嫉妒。
嵇攻玉在不算长的长安岁月中体悟到这个眉目清俊,举止端方的少年和她的身份是不同的,他凌驾于师父的诸位徒弟之上,和陛下也尤为亲近,作为太医常随陛下。
她旁敲侧击李昪是否是王室宗亲还是权贵之子时,却又没来得及找到线索去揭开谜底。
这样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就和长安城的云一样远离她的生活,因为青蚨虫之血的因缘际会,她又能体会这个陌生人的生活。
石敬塘的脑海里也浮现出李昪的模样,孤高清冷,带着点客套的礼貌。
“李昪和我们可不一样,他是个悲天悯人,怜孤惜寡的好人,可惜他又能做什么呢,无非是和我们一样,随波逐流罢了。”石敬瑭的语气低柔,似是劝慰:“攻玉,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回长安,可那座长安城如今只有一个日暮西山的王朝,一个摇摇欲坠的帝王,你此行一去,何等凶险。”
嵇攻玉知道他打算说什么,打断道:“敬瑭,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既是我的朋友,就该知我懂我,不该阻拦我。从前我们做什么事,不论生死,不论成败,都是一起的。但这次,我要一个人去。庸庸碌碌一辈子,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
她的面容是如此平静和坚韧,如一块精雕细琢的良玉。
石敬瑭无可奈何地道:“是你,又倔又要强,随我。我早知道你就是这种人,不然的话,你一个节度使的女儿…”
嵇攻玉眉头一皱,纠正道:“他才不是节度使,杨行密他以前是乱臣贼子,现在照样还是个乱臣贼子。”
提到这个她不愿意提起的名字,胸口也开始不规律地起伏。
“我永远记得当年神策军使李守节说的话,白骨攒孤冢,将军觅战功,锦绣华服,不是针线造就,是数不尽的英雄骨。他杨行密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石敬塘见触了她的逆鳞,忙道:“罢了,节度使府东苑第三间,罗隐住在那里,你想去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