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李振仰看闲云悠悠,这是一个和十年前一样的晴天。那天的晴天丽日下,他从金榜的第一列走到最后最后一列,始终看到没有自己的名姓。名落孙山,受人冷眼,他心灰意冷,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如今他已是朱温最宠信的幕僚。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席间时,众人的目光不由地朝他追逐而来,歆羡的,嫉妒的,不屑的,讨好的,他都含笑着一一接过,擎起酒杯说道:“兴绪一介布衣,却劳烦诸位为我设宴洗尘,谨以清酒一杯,答谢盛情。”
席间尽是当朝大臣,他们都心知肚明,李振这次来长安,正是奉朱温之命结交臣子,缔交大梁和朝廷的联盟。于是纷纷上前敬酒,望李振能提携一二。
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
东道主程岩唤来教坊的教习,令她请出手底下最得力的琵琶女,以丝竹管弦来增添宴席之乐。
不一会,众蛾眉怀抱琵琶端坐于珠帘之后,乌发堆云,粉面桃花,纤指挑拨,嘈嘈切切,宛如玉珠走盘。
谏议大夫韩渥举杯兀自饮酒,在他眼里,坊内诸大臣虽然绣衣朱履,举止雍容,此刻谄谀媚上的模样,与那些以乐娱人,以色侍人的歌女毫无二致。
他心情不佳,不免多喝了几杯,双眼朦胧地倒在案上,有人在推搡着他的胳膊,他慵倦道:“我醉欲眠,我醉欲眠。”
李振笑意幽微:“曲虽有误,周郎却不肯顾啊。”
韩渥恍惚之中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子在低声唤他:“韩大人救我。”
韩渥凝神细看,金丝地毯上,跪伏着一个眉目秀致的少女,剪水般的秋瞳满怀希冀地注视着自己。
他在身旁看戏的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才知晓,方才这个琵琶女错误频出,弹断银弦,告罪时却说她此番出错,是为了能见上谏议大夫韩渥一面。
韩渥的友人插科打诨道:“韩兄喜好音律,精通宫商,你若想引他一顾,应当拿出你十几年的压箱本领。轻易地断了弦,实在是下下策啊。”
那女子低垂螓首,不胜娇羞:“情致所动,心猿意马,不愿错也得错。”
自古文人墨客便爱这等风流韵事,一人戏谑道:“韩兄,这女子方才说他曾与你有一面之缘,你可曾还记得?”
韩渥思忖片刻后摇首:“并无此事。”
“大人虽不记得,可小女子却始终难忘。”女子哀哀怨怨地诉说道,“那年大人进士及第,骑白马,过石桥,临风赋诗,宛如谪仙一般。大人你可还有印象?”
李振朗声大笑道:“惊鸿一面,以心相许,如此痴情的女子,咱们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玉成此事。”
他又对女子道:“韩大人若是应承下来,你自是心想事成。若他不想收了你,你扰乱宴席,教习一定会狠狠处罚你,这辈子只能当个下等的奴婢,你可后悔?”
听到“惩罚”二字,女子花容失色,片刻之后,她咬着银牙道:“不悔。”一边又抬起眼觑向韩渥。
韩渥捏着酒杯,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羞怯地答道:“小女子名为李渐荣。”
韩渥微微一笑道:“到我的身边来喝杯酒吧。”
他这一句话便是默许收了她,女子既惊又喜,袅袅地走到他身旁,饮下一杯酒。
小小的插曲结束,众人继续推杯换盏,酒酣才罢,直至日暮云斜。
李振欲离去,身后的程岩却出声叫住他:“李兄留步。”
程岩乃神策军中尉刘季述的亲信,李振对他的意图早已猜到十之八九。他故作醺醉之态:“今日我醉了,若无要紧之事,还是明日再叙。”
程岩忙道:“正是十万火急之事,刘中尉想拜见朱将军,祈求李兄玉成此事。刘中尉的侄儿刘希贞正在隔壁厢房恭候大驾。”
程岩领着李振来到隔壁的厢房,屏风后端坐着一个长相阴柔的青年,正是刘季述的侄子刘希贞。
程岩道:“圣人自从北狩归来,终日萎靡,不理朝政,暴躁严苛,以至于无缘无故残杀宫人。刘中尉屡次劝谏,圣人却不闻不问,所以大家想和刘中尉一起,罢黜皇帝,扶持太子继位。程某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为的是东平王能和中尉协力合作,共同平定天下大局。”
平定天下大局?这几个阉党倒是自视甚高,以为如今他们还可以肆意妄为,扰乱朝纲。
李振严词道:“中尉不知主少国疑的道理吗?以百岁奴仆之身侍奉三岁的君主,这不就是祸乱国家吗?乱国不义,废君不祥,李某断断不敢犯下这弥天大罪。东平王拥百万之师,为的是匡扶大唐社稷,尊崇陛下,犹恐不及。烦请你回去禀报中尉,罢黜这事,他还是好好想想吧。”
说罢他拂袖而去,他背后有东平王朱温的百万雄兵撑腰,岂会给这些阉人权宦面子。
刘希贞掀翻案几,恨声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马车銮铃叮当,韩渥与李渐荣对坐着,李渐荣怀里还抱着断弦的琵琶,银弦蜷曲,泛着冷光。
韩渥揉着酸疼的眉心:“我一生清寒,只有陋室几间,薄田几亩,你青春正好,不必跟着我受苦。”
李渐荣道:“我既然决心出教坊,便再也不会回去了。”
韩渥见她心意坚决,微笑道:“罢了,我喝得有些醉,你可以为我弹奏一曲吗?回到府中,我自会差遣下人替你买一把新琵琶。”
李渐荣却拒绝道:“大人,我不会弹。”
韩渥疑惑地睁开眼,眼前少女庄容正色,没了一点儿女情态。
但韩渥还是没有放在心上,他本性旷达自然,漫不经心地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弹,亦是好事。”
李渐荣道:“大人,我来长安,为的不是来当一个歌女,我是来一把剑的。”
她猛地向下一砸,咔嚓一声,木屑横飞,琵琶头颈分离,腹中俨然是一把剑。
“大人告罪,渐荣大费周折,只为通过大人,能得见陛下,为陛下诛灭仇雠,扫尽奸佞。”李渐荣拾起剑,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