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什么?”李存勖侧头,凝视着嵇攻玉,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如铺陈花瓣的一池春水。
“想我自从遇见世子,就总是被谎言和欺骗包围。”嵇攻玉徐徐道,“你问我的名字,其实连我的祖籍都清楚。你知晓我的身份,却还是打伤了我,说我是朱温的细作,令我敬畏你害怕你。你误导我觉得魏州城里的晋王属下都会保护你,其实反倒是他们想害你。你拿我当幌子,让那个什么夫人的人认为你耽于享乐,又借我的莽撞引出想杀你的人。”
“你还不是?”李存勖嘲弄般地微笑,“你编造了风月剑和你拂云门的往事,为了让我信任你。你猜测我的身份不同寻常,试探于我,急着向我示忠,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果我说我在这魏州城孑然一身,你可是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就出卖我。”
她伸手挑起她下巴:“你和我都明白,这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嵇攻玉垂眸道:“我是拙劣的自保,世子是谋略。”
李存勖牵起她的手,嵇攻玉小小地挣扎了一下,终究是拗不过,随他来到铜镜前。
铜镜上,是他们两人的面孔,年轻,倔强。
“你虽然少年落魄,但你的身边更多的是直来直往的明枪,所以你的喜怒哀乐常常挂在脸上,即便可以隐藏,也会从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你性情急躁,但这并不是个缺点,这世间最缺少的就是勇气。”李存勖的声音不疾不徐。
他将手搭在嵇攻玉的肩上:“你若是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便生活在我父亲,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养子,以及我叔父的阴影下,杀身之祸,如影随形,你也会和我一样,学会藏木于林,藏水于海,在谎言中包裹谎言。”
“那你会累吗?”
“我甘之如饴。”李存勖猛然松开手,嘴角勾起一丝轻狂的笑。
怪物堆里的人果然就会产生怪物。
李存勖向上抛出竹筒,又接住,轻松道:“现在我要看看你给我写了些什么。”
嵇攻玉回过神来:“你还没看?”
“难道不是你回给我的情诗?”
“才不是。”这都哪跟哪呢,“是节度使府邸的布防图。”
李存勖闻言眉眼间的嬉笑如一阵风般荡然无存,他拆开信,扫了几眼:“你是从哪得来的?”
“书房。”
李存勖思忖了片刻,小心地折好,道:“攻玉,魏州城我们暂时拿不下的。”
“为什么?”
“李公佺现在就是枚弃子,罗绍威布下天罗地网在等着他,朱二公子的暗卫在盯着他,我叔父的人也不会尽力的。”李存勖食指微曲,扣了扣额头。
“这布防图我会交给李公佺,魏州城到时乱成一锅粥,我们就可以借机走了。”
攻玉暗暗想,李存勖一转攻势,从前是李克宁的人想让他横死动乱之中,再把黑锅全部推给罗家和朱家,现在反倒是李存勖借罗家的手摆脱李克宁。李存勖给了什么承诺,李存勖和罗廷规达成了什么协议,透露了什么消息,她就不得而知了。
“小玉,跟着我一起走吧。回河东,那里有广阔的天地。”李存勖道。
但嵇攻玉拂了他的意:“不。”
李存勖眼神微冷:“你不愿意效忠我河东李氏?放眼天下,谁还能始终如一地效忠大唐,抗衡奸佞,谁还能替你报仇?”
“世子,我要回长安城。”嵇攻玉坚定道,这件事没必要瞒着李存勖。
“九州倾覆,天子多难,一来,我是白羽盟的弟子,秉承为国纾难的祖训,二来我不能违背师恩,三来,我想在长安城成就一番功业,为自己搏一个声名。”
她说得极畅快,意气昂扬。她本以为李存勖会像罗廷规一般来一句“你一个女子何必如此”之类的话,但李存勋却一片欢欣:“身在逆流之中,却心如铁舟,志比青云,不愧是我喜欢的女孩子。”
他说得这般直白,嵇攻玉反倒有些羞恼,她背过身,听李存勖继续说:“小玉,你师父如今就在河东,任河东监军使。”
她立刻转身,惊愕地说不出话。
“乾宁二年,李茂贞攻打长安城,圣人打算来晋阳,内供奉和我父王友谊深厚,遂任命他为河东监军,安排迎驾事宜,但是中途圣人被韩建那个小人掳走了,你师父就一直留在晋阳。内供奉博古通今,折冲万里,身虽在外,乃心王室,我实为敬佩,已然认他做我的七哥了。”
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有在李昪的梦里见过师父了,她甚至一度以为师父驾鹤西去,连师父都离开了他曾悉心竭力的王室,是他也心灰意冷,还是他认为辅佐打着兴复大唐旗号的李克用于王朝有益?
“我父王对大唐王室忠心耿耿,从无篡逆之心,几度救主,若你真的想不违背誓言,和七哥一样来河东吧。”
嵇攻玉垂首,半晌她向李存勖又近了几寸,抬起脸问他:“我虽出身南方,但我不像江南女子那般知羞懂耻,我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世子,你当真喜欢我吗?”
李存勋莞尔一笑,道:“当真。乱世相逢,人生匆匆,本就不该花费许多时间在那些弯弯绕绕上,我喜欢你,小玉,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
“是哪种喜欢?”
烛火忽明忽灭,在李存勖的面容上流连出一片旖旎的光泽,连他的眼神都柔和得多。
“我视你如魏州。”
寻常人告白应该说的都是“视你如珍宝”,李存勖却视她如魏州,他想做这乱世的枭雄,他是她的必争之地。
嵇攻玉心中一动,伸出双手揽住李存勖的腰,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我也是喜欢你的。”
李存勖轻轻地叹息一声,手掌摩挲着她的青丝:“你心中果然是有我的。”
“小玉,这里说话实在是不方便,我们还是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吧。”李存勖低头用下颚轻轻蹭了一下嵇攻玉的额角。
嵇攻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他们要穿过无数的目光,谎言,刀锋才能坦诚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