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想杀他……
从前她会跳他的窗半夜里来见他,会请他看月亮,最近几夜,他看见窗纸上映着憧憧花影,总疑心是她的身影,然而却总是一次次地扫兴。今夜他乘着酒劲来找她,她却说,从前同他亲近是年少的浑浑噩噩,而且,她也想杀他。
罗廷规不可置信地苦笑,攻玉却极坦然地道:“我和敬瑭听闻刘仁恭的幽州军在贝州大肆屠杀百姓,贝州百姓十室九空,都愤懑不已,怀着一腔死志奔赴沙场,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说何必,这可惹恼了我,我虽为女子,才能凡庸,但我仍旧觉得人生百年,倏忽而过,应当有所建树。”
罗廷规闻言有些歉疚地微笑,手也从她的衣袖上滑落。
“廷哥,你说我可以相信,但我也会想杀你。那其他人呢?你的身边都是明枪暗箭,稍不留神,不知身死谁手,值此之际,你却伤春悲秋,坐以待毙?李白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可你眼前是一条路,闯过去,便是康庄大道了。”
她握住罗廷规的臂膀,语重心长地说:“李昌吉长居困厄,每每题诗,常谈血,魂,鬼的幽微之词,但是他也写过,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廷哥,你要闯过去。”
见罗廷规颇有感触,她趁热打铁,低声说:“廷哥,我听敬瑭说,送朱娘子的队伍里,可埋伏着不少东平王的精兵良将,他们乔装面孔,隐藏兵器,你一定要多多小心。不要让朱温彻彻底底地控制住魏州,困住你。”
送亲队伍里那些人是为了保护长女也好,为了阴夺兵权也罢,最重要的是让罗家父子相信,朱温别有用心。
那时他们便会多花费点心神与朱温周旋,分身乏术,兵变一事,也会多点胜算。
送走罗廷规,攻玉对着烛火一下一下地向上扔匕首。
匕首向上,寒光照进她的眼睛。
匕首向下,又回到她的手中。
“龙门退水,望冠冕以何年;鹢路颓风,想簪缨于几载。”她念道,在葛从周的军营里,石敬瑭见到葛从周以铜盘铜钱模拟战场和士兵教谢彦璋行兵打战,他便也学来在自己的房内琢磨兵法,琢磨着琢磨着便喟叹出这句话。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有人应和道。
她扬手抵掷手中匕首,李存勖本是支膝坐在窗框上,他挈着酒壶的手灵巧地一闪躲过匕首,而后裹挟着窗前飞进来的桃花瓣翻身跃下,他今夜一身玄色袍衫,衣袖凌风,风姿飘逸。
嵇攻玉疑惑他的到来:“李公子?”
李存勖微微一笑:“我是来给你送药的。”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扔给嵇攻玉,“每日温水吞服三粒,解你的背伤。”
攻玉顿感背上隐隐作痛,她倒出三粒棕色药丸,却迟疑了。
“你怕有毒?”李存勖有些不可思议,“我们河东男儿,杀人只用刀。”
“世子见笑。出门在外,陌生人的东西确实要提防点。”攻玉服了药,李存勖此人虽然神秘莫测,阴晴不定,但凭他的武艺和权力,不至于在药里动手脚。
“有个小忙,不知道世子肯不肯帮我?”
李存勖道:“只要你说的,无有不允。”
“世子和冯廷谔交过手,还请世子描述一下他的剑法招数。”
李存勖踱了几步,道:“在我眼里,你们二人的剑法虽然是出自同宗同派,雄奇飘逸,气象万千,但气韵却是大相径庭。你奇崛诡诞,如大漠开昙花,平地见惊雷,他缠绵绮丽,如月下花影,如若比作诗作的话。”他的手指拂过薄薄的纸页,“你像李昌吉,冯廷谔则是李义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倒不辜负风月剑这个名字。”
“至于具体的,我当时为了摸清他的路数,逼着他使出了各种花样,他在我身上划了不少伤口,姑娘可愿意看?”
嵇攻玉哦了一声,随即四壁就被尴尬的安静填满,他说让她看剑伤,但他动手解衣似乎也不对,她去扯他衣服就更不对了。她心内天人交战了一会,罢了,还是熟悉冯廷谔的剑法更为紧迫,也许顺着他这条路还能摸索出完整的破竹剑法。她颤颤巍巍地向李存勖的衣襟伸去。
李存勖却猛地抓住她的手指,半带着揶揄的口气:“我自己来,你脱我的衣裳这感觉实在怪得很。”
嵇攻玉又尴尬地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李存勖道:“好了。”
她回首时忍不住道:“你身上好多伤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如丑陋的蛇虫一般蜿蜒在李存勖的腹上,腰上,之前在井里又是深夜她便没看清,如今亲见却是有些讶异,这么多伤疤,她只能凭着颜色辨别是不是新的伤口。
李存勖不以为意:“我五岁时便跟着我父亲攻伐上党,距今也有十年多了,孟方立,朱温,李茂贞什么敌人都遇过,这些小伤何足挂齿。”
嵇攻玉道:“世子原来是如此英勇——”
听别人的恭维总是令人心生愉悦的,然而李存勖万万想不到嵇攻玉的下一句话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立刻有些气结:“你从来没听说过?那你知道朱友文吗?”
“他是朱温的养子,掌管赋税钱粮。”
“朱友珪呢?”
攻玉又点头:“他是朱温的次子。”
“你连这两个人都知道,却没有听说过我李存勖的大名?”李存勖左右踱步,似是郁闷不已,“你既然不知道我,那我今日说出我的身份时,你不也是很惊讶的吗?”
攻玉老老实实地说:“十三太保的李存孝声名在外,光听到李存二字我自然吃惊,然后才想到是晋王世子。”
李存勖已然不是恼怒,而是瞳孔地震了,攻玉看他一副快要冒烟的模样心底暗笑。
李存勖不依不饶地说:“我是十三太保的三太保,你可知?”
嵇攻玉摇头,又点头:“有些印象。”
对她来说,十三太保中鼎鼎大名的莫过于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李存孝,听闻他因谋逆被李克用五马分尸之后她还觉得颇为可惜,眼前的李存勖和她差不多年纪,却能跻身此列,她也是始料未及。
李存勖叉腰:“我十一岁的时候,随我父亲征讨王行瑜,入朝献捷,圣人说我将来必是国之栋梁,可亚其父,赐我碧玉盘,鸦九剑,你彼时就在宫中随侍,却不认识我?”
原来他的鸦九剑是这么来的。
嵇攻玉噗嗤一笑:“以后世子还是不要以一句我是李存勖介绍自己了,不如说我是晋王世子,十三太保三太保,曾征讨王行瑜,李茂贞,朱温,胆勇过人,骑射卓绝,武功盖世,无人能敌的李存勖,这样才能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李存勖本是气极,此刻也无奈地笑:“罢了,如今朱温正炙手可热,谁还知道我李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