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五年八月,魏州大城,朝城门。
天方破晓,红旗滚滚,烈日如火,马蹄攒动。
白马银鞍的白袍小将石敬塘,骤然从人群中飞出。
他抽出金镞,搭上箭弦,弓满如明月,箭发如飞电。众人扬首,只见浮云之下,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领头的杨利言拍手叫好:“石郎好少年,骑射之术,冠绝魏博,假以时日,定当拜将封侯!”
石敬瑭朗声大笑,璀璨的晨曦破云而出,依次扫过他英挺的轮廓和眉眼,愈发显得他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魏博好男儿。
众人正在喝彩,忽然之间,远方马蹄达达,尘土飞扬,驿卒的声音响彻城池:“圣人回京,改元光化!圣人回京,改元光化!”
出城游猎的诸人莫不脸色肃穆。
三年前,唐帝李晔招募亲军,着手讨伐凤翔李茂贞,李茂贞先发制人,勒兵进逼京畿。
草草招募的亲军在李茂贞面前不值一提,溃败如泥沙。今上带着众亲王和残余的一千亲军逃离长安,逃往河东投奔晋王李克用,不料中途却遭李茂贞同党,华州的镇国节度使韩建截胡。
李茂贞攻入长安,大肆劫掠,纵火焚城,百年宫室毁于一炬。
韩建更是嚣张跋扈,不仅以天子之名命令各藩镇将贡赋运送至华州,逼迫唐帝遣散殿后诸军,而后竟然在一天之内切瓜砍菜般残杀了十一位宗室亲王。
杨利言道:“李茂贞和韩建这两个鼠辈,听说东平王想让皇帝迁都洛阳,怕东平王借勤王之名攻入关中,端了他们的老窝。忙不迭把皇帝放回长安,真是乌龟看青天,缩头缩脑。”
东平王即占据汴州的枭雄朱温,数月之前,朱温结束了同朱瑄朱瑾长达十年的战争,一举占领郓州兖州,超越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和幽州节度使刘仁恭,成为天下第一雄藩。
李茂贞和韩建都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迅速和死对头李克用结成暂时的反朱联盟,毕竟谁都不想看到一家独大的局面。
如果人能变换成动物的模样,杨利言此刻就是朱温的一条舔狗。不过碍于他是魏博副节度使罗绍威的亲信,石敬瑭只能微微低头隐藏自己的鄙视不屑。
有人附和道:“东平王杀朱瑄,逐朱瑾,咱魏博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要不是魏博阻绝了李克用给泰宁和天平的救兵,东平王也不能成就如此赫赫伟业!”
“当了朱温的一条狗,有什么可高兴的!”人群中央,忽而有一人森然道。
此人面色黧黑,虎背狼腰,正是牙军将领李公佺,他不惧众人簇拥而来的眼光,冷冷地说:“李茂贞担心朱温入关,我看咱们也要担心朱温进魏博。把一头狼请进自己的家里,还要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话不投机,游猎欢畅的气氛随之荡然无存。
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一心依附朱温,不惜得罪李克用,在牙军内部本就争论纷纷。
毕竟,墙头草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反而能四处招摇。
石敬瑭见状轻咳一声,打圆场道:“诸位叔叔,人说长安天子,魏府牙兵。不管是河东李克用,还是凤翔李茂贞,或者东平王朱温,都得忌惮我们几分。如若我们内部四分五裂,岂不让他人渔翁得利。”
一向快言快语的孙仲也忍不住插嘴道:“大家都是武夫,何必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敬瑭,借你的迹月弓一用,我要射他几只鹰下来做下酒菜,堵住这几个人的嘴。”
听闻此言,众人哈哈大笑,把彼此之间的嫌隙吞进肚子里,继续围猎。
天色向晚,石敬瑭拨弄着温酒的炭火,心中仍然挂念着白天的事。
文德,龙纪,大顺,景福,乾宁,光化,十年之间,今上已是六易年号,然而这天下并无改变,王室日卑,政令不出国门,各地藩王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谁人都想逐鹿中原分一杯羹,唯独魏博罗家,夹在李克用和朱温之间摇摆不定,只知道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鼠目寸光,故步自封。
朱温此人视背信弃义如家常便饭,节度使以为自己一昧讨好他就能得了一座大靠山,殊不知,这是一座随时可能倾覆的冰山。
石敬瑭给自己斟了一碗烈酒,仰头一口饮下,胸中激荡着无数的浪潮,倘若自己能成为魏博的节度使,魏博必能改头换面,也不用仰他人之鼻息。
王侯宁有种乎?天子宁有种乎?
门口的光一暗,一个紫衣少女提着长剑走了进来。
石敬瑭早已习惯每月十五嵇攻玉临近亥时才回营帐,他摆上一个斟得满满的酒碗,递给嵇攻玉。
酒是琥珀色的黄醅酒,倒映着一张秀丽英气的面孔,目光却是难以遮掩的锐利,如同一把快刀。
嵇攻玉闷下一大口酒,按剑而跽。
说实话,今晚的酒烈得过分了,乃至于有几分苦涩。她想,敬瑭什么都好,就是炜酒的手艺不好。
石敬瑭道:“攻玉,陛下回京城了。”
嵇攻玉因为整整一天的练剑而略显疲惫的脸孔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光彩覆盖:“当真?”
石敬瑭不看她,微微颔首。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陛下终于回长安了。”
她霍然拔剑出鞘,在烛火下细细打量:“也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这一次,我一定会拿到完整的霄壑剑法。”
剑芒如水,光华流转,牵引她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个冰冷的夜晚。
“杨氏已被逐出京城,张濬,朕想知道,当今何事最为紧要?”
嵇攻玉垂手立在一旁。大宦官杨复恭自居有拥立皇帝继位的大功,恃恩骄横,同他的十几个养子把持内外朝政,祸乱朝纲,陛下亲自出兵讨伐,杨复恭跑了,从前追随他的养子们,叛的叛,死的死。
这一仗……终归是陛下胜了吧。
宰相张濬答道:“自然是强兵,兵强而天下服。”
李晔有些疑惑道:“朕登基之初,问君大事,禹川你当时的回答也是如此。所以朕在长安城搜补兵甲,募兵数千。”
他的手指扫过殿内的亲军:“爱卿深谋远虑,能画大计,以君之意,如何再强?”
安史之乱之后,皇帝的兵权便被各藩镇节度使和宦官双双架空。
唐僖宗龙驭上宾,寿王李晔灵前继位,也就是今上。
今上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谋求光复,听从强硬派大臣张濬的建议,命内供奉张承业在长安城寻找体格健壮,有武学天赋的少年入宫学习武艺,充实亲军。
嵇攻玉和石敬瑭正是李晔强军计划中的一份子。
张濬微微一笑,拱手道:“放。”
这一字恍如晴天霹雳,掷地有声。
嵇攻玉心底一震,急促地和身侧的石敬瑭对视一眼。
张宰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她听闻张宰相年轻时喜欢说大话,没什么人缘,一气之下跑去金凤山做了个隐士,自比谢安,裴度。僖宗活着的时候,他得了杨复恭的提携步入仕途,看到唐僖宗更器重田令孜,他二话不说,又去抱田令孜的大腿。后来张濬判度支,杨复恭借口军资缺乏,借了一年的盐酒不还。一来二去,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今上为了打击杨复恭,立即拉拢了张濬。
私底下宰相张濬一直是他们私底下揶揄议论的对象,按照石敬塘的说法,他家乡话里,张宰相就是喜欢“装大尾巴狼”,他每天说的话不外乎说些强兵和打李克用的大话,偏偏这些又都是今上爱听的。
素来平静沉稳如同殿上一只普普通通的香炉的内供奉张承业也抬起了眼。
“陛下春秋鼎盛,英睿明俊,然则内外逼于强臣。臣每思之,实在是痛心泣血。归其原因,是因为陛下手中没有自己的亲信军队。想那李克用,手底下有十三太保,十万鸦军,所以能纵横河东,欺天蔽日。”
“陛下虽然广搜武人,但他们久居宫廷,毫无经验,怎么能抵挡李克用朱温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呢?”,张濬昂首抬袖,沉声道:“理应从亲军中遴选智勇双全者,命他们游历藩镇,锻炼武艺,磨练心智,刺探军报,以备不虞。”
唐帝李晔沉吟片刻,手指一点,指向殿下的石敬瑭和嵇攻玉:“过来。”
二人连忙上前跪拜,战战兢兢地听来自上方的声音:“听闻你们二人乃内供奉的高徒,这次讨伐杨贼你们也有功劳,告诉朕你们的名字。”
嵇攻玉答道:“微臣本姓杨,师父替我取名攻玉。”
今上平生最恶宦官阉人,对忠诚的师父始终怀有戒心,如果她注定要走,临行前也要为师父多说点好话。
“师父说,玉有五德,仁义礼智洁,就和大唐和...陛下一样。诗经上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师父期望我忠君爱国,犹如攻玉之石。故名攻玉。”
“好,”李晔年轻俊秀的脸上浮现出薄薄的笑意,“内供奉予你名字,朕便赐你姓。从此以后,你便姓嵇,取嵇侍中血之意。”
什么嵇侍中血?嵇攻玉心中暗自叫苦,陛下怎么不能体谅一下她文化水平不高呢?
一旁的石敬瑭道:“臣名石清。”
“朕赐你敬瑭为名,敬者,为崇敬之意。瑭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以成器用。”
“赐名赐金,命你们星夜出京,望你们二位他年回长安之时,玉者能成连城之璧,石者能成奠基之石。”
嵇攻玉暗暗想,陛下今日是犯了赐名的瘾吗,想不到我们居然还能有李茂贞朱温这些人的待遇。
连城之璧。
奠基之石。
这真是莫大的期许。大到...承受不起。
她与石敬瑭跪伏在飞霜殿寒冷如砧的地板上,起誓道:“愿受陛下驱驰,矢志不渝。如若违誓,抛身在外,不得好死。”
陛下和师父都期望自己能成为忠臣义士,可这个乱世,忠臣的碧血不过是史书上的几点墨迹。
驱使她回长安城的,是一本薄薄的,举世无双的剑法。
届时她就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飞黄腾达,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