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不经意的笑,如同春风戏过水塘,漾起波纹,盈向我的心口。初遇时,我的心如乳白色的初酿,经过十月的发酵,渐如琥珀之澄澈。只是,酿成的酒再难回到最初的米。
只有你,是我思念的方向——《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西方浪漫主义中,有一种“企慕情境”,钱钟书解释其为“可望而不可及,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企慕情境”放到中国美学中,《周南·汉广》就可作为其中的代表。
南山上满是高又大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如盖,我却不可以在那树荫下歇息乘凉。汉水边上有一位女子是我的心上人,我却无法去追求她。汉水滔滔又宽又广,想要游过去是不可能的;江水悠悠激流多,就算划着竹筏也很难通过。
眼前这柴草丛里,杂草错杂丛生长得高,我埋着头,用刀不停地割下柴草荆条。我心爱的姑娘就要出嫁了,我得赶快喂饱她的马儿才好。汉水滔滔又宽又广,想要游过去是不可能的;江水悠悠激流多,就算划着竹筏也很难通过。
眼前这柴草丛里,野草错杂丛生长得高,我埋着头,用刀不停地割下蒌蒿。我心爱的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快快喂好她的小马驹,驮着她去婆家。汉水滔滔又宽又广,想要游过去是不可能的;江水悠悠激流多,就算划着竹筏也很难通过。
诗中的男子所渴望、所追求的女子在对岸,与他一江之隔,可以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这是一种可以永远向往却永远不能到达的境界。
不过遥望过她在水边嬉戏的身影,他就知道自己是在爱了,然而,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因为她即将嫁给别人,然而,他依然爱得不声不响、无怨无悔,默默地割草,喂她的马,好让她顺顺利利出嫁。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而这般蚀骨的思念,便是他日后回忆的方向,留待往后日子中他一人独自品尝。也许这也是一项恩典。
电影《永恒的一天》中讲了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偶然遇见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少年,正是这次偶遇,让老人在离世前体会到了一种纯净的爱。片中的阿尔巴尼亚少年说:
我的小小生命之鸟,在陌生的地方暗自神伤,那异地因你的来临而丰盛起来,而我却为你日渐消瘦,我可送你什么?我送你一只苹果,它却腐烂,我送你一只梨子,它却腐烂,我送你白葡萄,它们却在路上腐烂,我送你我的眼泪,却在未见到你之前已被风干。
《汉广》中的男子和影片中的阿尔巴尼亚少年有着一样的内心,简淡无瑕,清净而无所求,他们给心爱之人难消逝、不腐朽的一切,纵使无望、纵使卑微。
这种卑微无望的爱情正如缪塞在《雏菊》中所写: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对面微笑;我爱着,只要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对我的想法;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我宣誓:我爱着放弃你,不怀抱任何希望,但不是没有幸福;只要能怀念,就足够幸福,即使不再能看到对面微笑的你。
雏菊这样的花,枝干不大,花色不酽,气味冲和,小小的,怯怯的,多适合暗恋的花儿。韩国有部电影叫做《雏菊》,剧中男主角在暗中默默恋着女主角,碍于他职业杀手的身份,他不敢靠近她,只是每天在她的门前放上一盆开得正好的雏菊。
我是世人眼中的笨蛋、白痴,总是毛手毛脚,将自己的生活弄到乱七八糟,不会说很多种语言,不会穿着高跟鞋走长长的路,走路总会被绊倒,还常常丢三落四,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做得最好的,只有爱你这一件事,却让我成为无人可及的天才。然而我也只会这样笨拙地爱着你,如一棵雏菊开放在世间。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你是不是也一样,在心底,总会盘旋着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意,指引我们去做一些温柔的事,略显卑微,不齿于人。
我觉得,一个人在年少时一定要经历一场暗恋,为一人默默思量,忐忑不安,殒身不恤。并用自己全部的身心体会此间暗涌的强大力量。也会及早地诧异于一场场奇迹的悄然盛开。
其实,爱情的事本就是成功在天,失败在己,这道理千年不变。所以,纵然你的等待最终没能开出任何花任何果,你的生命也会开始缓缓转变了方向,自此,你将看到新的视野、承接新的蜕变,再与他无关。
在思念里,与时光默然相对——《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小时候,妈妈念过一则谜语要我猜:“四季攸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那么小年纪的我尚觉察不到时间流逝之残酷无情,自然也猜不出谜底。但却一直觉得这诗煞是有趣,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记得分明。
上中学时学到一篇课文《匆匆》:“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
朱自清写下这篇《匆匆》,旨在感叹时光不为人知地匆匆消逝在行走坐落中。正如《摩诃僧祇律》卷十七谓:“二十念名为一瞬顷;二十瞬名为一弹指。”才弹指间,一天的光阴已如昙花般消逝。
日后,渐渐有些微的感知:所谓一日之短,有如弹指。然而,时间有着比弹指更残酷的速度,像那王质,不过在石室山中看了盘棋,他的斧柄烂了,斧头锈了,家也寻不回了。世界就这样抛下他,独自走了数百年。
后来,无意中读到许由的《两天》:
我只有两天,
我从未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
我从未把握,
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
我只有两天,
每天都在幻想,
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
我从未把握,
一天用来路过,
另一天,哎,还是用来路过。
这首《两天》读来不似《匆匆》那般无奈,而是斩钉截铁似的,却又不免苍凉。也值年岁渐长,回头想起妈妈念过的谜语,竟生出对生命悲欢稍纵即逝的莫可奈何和隐隐悲哀。
只有两天的生命,恰如一出只有两幕的戏剧,刚启幕的序曲尚未纵情地唱完,结束曲已经响起,不管剧中人是否演得尽兴,唱得动听,幽黑的幕布又开始徐徐落下了。
想到这儿,大家都难免心惶惶吧,埋怨这诗人的想象力也未免太绝情:我们可都想过长长的一生哩!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只有两天,对《采葛》中的男子来说也许还是太长呢。
他爱慕的女子要去采葛来织夏天用的布,整整一天没能见到面,他在思念和彷徨中徘徊,这一天怎么漫长得好像三个月那么久。
他爱慕的女子真是勤劳,采完织布的葛藤,又要去采祭祀用的香蒿,又用去一天的时间没能见到面,而这一日更加的漫长,仿佛经历了三个季节。
那个勤劳的姑娘采完葛藤,采完香蒿,又要忙着去采艾草了,不过才一天的光景,怎么他感觉像是隔了三年那么久?
朱熹《诗集传》中提到《采葛》:“采葛所以为絺绤,盖淫奔讬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正是这句“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在我看来,后世的那些集注都没有朱熹解得这样好。
在思念的情绪里,纵有一早的晴光潋滟,被思念一搅和也如行在黄昏,从而忘了时间的威胁。正所谓“乐哉新相知,忧哉生别离”,等待姑娘采葛归来的男子正是这样的坐立不安。想到许由的诗,不由一笑,若当真给这男子两日的生命,怕是他都会拿来思念,还会嫌这两日太长呢。
想想,还是余光中更深情些,也更无悔,他的诗《等你,在雨中》中写道: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内,在时间之外,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我要你知道,不管你在山中,你在林中,或是你在那一池的红莲中,我都会在原地等你,无怨尤地等,惟愿在我的思念殆尽时,看见: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一首小令/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等你,在时间之外——《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我们的生活中从来就不缺少关于等待的故事,随时都会听到、看到各种不同的等待。有时,也不禁会问自己:是不是爱情中少了等待就不能称其为爱情?但是,如果我们把爱情都消耗在等待的时光里,爱情还能留给我们什么呢?
我这想法,显然是现代人的思维,悲观,自怜又无耐心。在古代,那些爱着的人除了爱,并为爱做能做的一切事,是从来不作他想的。
娥皇女英等丈夫却等到他的死讯,哭出滴滴血泪,染得竹子斑驳了千年;涂山氏为治水不归的爱人守望,生生地将自己站成一座望夫石;尾生为爱人等待,大水来他也要抱着约好的柱子死去,为什么呢?只为让爱人知道,他一直等她到生命逝去。
当然在古时候,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带着关乎生死的大悲切,《静女》中男子的等待就显得平淡日常,煞为可爱。
我中意的那个善良美丽的姑娘真是顽皮可爱,她约我到这城头来相会,自己却故意躲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找她找得真心焦,一边抓头发,一边来回走。
我喜欢那个漂亮姑娘心思纤巧又细腻,她曾经送给我一支小笛子,红彤彤得闪着亮光,真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我喜欢的好姑娘真贴心,她去牧场游玩归来,又送给我一颗初生的白茅草,柔嫩嫩的,美得出奇。但也不是因为这白茅草真的很美,只因为这是我的心上人美人送的,里面满是她真切的爱意。
在城门的角楼中,一个男子急火火地赶来,只见他四处张望,搔首挠耳,不断地徘徊,模样狼狈又好笑。原来,他早早来到心上人定下的约会地方,生怕自己迟到,却又遍寻不着他心爱的姑娘,殊不知,是姑娘自个儿躲起来,故意让他找不到。
这首《静女》有着诗经中少有的轻松调调,让人读来耳目一清。这诗中有焦急的等待、欢乐的会面,同时又有幸福的回味。和它比起来,同为等待情人的《邶风·匏有苦叶》就显得苦情得多。
《匏有苦叶》讲的是一个女子等待情郎渡河相见时的情形。这女子同《静女》中的男子一样,神色焦急,只因情人应至而未见。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古时的婚礼都要在隆冬季节举行,这女子的情人要从济水的对岸过来迎娶她。但是眼见快要入冬,河水就要结冰,如果男子再不渡河,就没有船为他摆渡,也就赶不上那结婚的好日子了。
葫芦叶子枯了,正好可以收获葫芦,好让你在渡河时系在腰上。你看这济水的渡口内水的深浅不一。水浅时你用双手提起衣襟就能通过,而水深时你就只好放下衣襟缓缓淌过了。
我看着眼前的济水一片白茫茫,而水边的野鸡正叫得欢,它们正在用歌声吸引自己的伴侣前来。河水涨到最满时,也只能浸到半个车轴,所以你不用担心。
黎明到了,初升的太阳照得草叶上的露珠闪烁出七彩的光芒,我的耳旁响起了大雁们相对的嗈嗈鸣叫,如果你有心想要娶我为妻,就要趁河上的冰没融化前举行婚礼。
河上的船夫不断地对我挥手,问我是否要上船,我只好假装看不见,眼看别人纷纷上船准备渡过河去,只有我还在岸边徘徊,等着你来与我作伴。
虽然情感基调不同,但《匏有苦叶》和《静女》都一样描写了那些清朗明亮的日常风物:彤管、白茅草、泅渡之舟、求偶之雉以及涉水之人。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平常之物,也是天地自然中的平常之物。然而都怀藏着各自温暖的心事,一眼望去便看得这一切都很自然,很美好。
在武侠小说界有“金古梁温”四大侠,他们在剑气满天的江湖恩仇中纵横往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温瑞安曾经写过一首很温柔的诗叫《黄河》: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
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水里的绝笔,天光里的遗言,
挽绝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饮你小小的丰满,
就是爱情和失恋,
使我一首诗又一首诗,
活得像泰山刻石惊涛裂岸的第一笔……
就化身为枯藤松柏吧,
我有更长而倦的守望,
在许多敬佩与不敬佩的目光中,
你的了解更是抹不去的一笔。
我十分喜欢诗中的这一段,也一直觉得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和《静女》的男子有着同样的痴和憨。我们都会为爱情做各种的傻事,但是面对爱情,我们却无须排击什么,无须标榜什么,只要心中存一点挚爱,一点温柔,爱情就会和我们眼前的景致一般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