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男人却不同,他们在妻贤子孝之外,还希冀功名利禄,锦衣玉食,香车美人那些更上层楼的追求,而平凡女子对爱人仰望一生、投注一生,无非是想得到一对一的挚情,忠诚,这就是历经千年,女子从未更改的初衷。
宫闱之内怨颇多,若清点封建时代的宫怨诗词,就会看见,多少红颜在那一片围墙后悄无声息地萎了、谢了,化为灰,化为烟,一点渣滓都不剩,白居易笔下的这名宫女也不过是浪淘沙中的一粒。唐代诗人顾况也有《宫词》一首,也在替寂寞宫人鸣不平,与白居易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入夜之后,玉楼就笙歌渐起,而她,久不成眠,孤身凭栏而立,听着随风飘送过来的是妃嫔们的娇声笑语,那一切都与她再无干系。她只有将自己锁闭在深宫之中,静听着漏壶滴水的声音,却又不禁卷起水晶帘,向那笙歌处遥望。
两首诗都是以新人之欢笑映衬旧人之寂寥。世间之情转爱移对于帝王再平常不过,偌大的皇宫,总是倏尔这儿歌,倏尔那儿哭,深宫寂寥在此时更添寂寥。
在幽深的后宫之中,身与心都被囚困住,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一个男人,并独自忍受等待中所生出的种种寂寥。
其实,等待一个男人并没有多痛苦,真正锥心的痛楚是等待心爱的男人从百花丛中流连而来。若一个男人身上挂系的芳心太多,一个女人的付出就没有珍贵的价值,反而显得廉价,天长日久,不但再也寻不回挂在他身上的那颗心,连自己也会找不回来。
想来,又何必入得那深宫里,高墙后,若嫁与平凡男子,又岂会日日夜夜与这愁绪相对?一个帝王之于一个妃嫔,不过是偶尔分配过后的温暖,再甚者,就是永不再临的皇恩,这中间并没有一个男人之于一个女人的爱情。
倒不如那些寻常巷陌的寻常夫妻,平凡得连幸福也来得十分轻易。荆钗布裙,粗茶淡饭,纵使生活困顿无助,小儿顽劣不堪,至少他们有一起吃苦的幸福,她始终知道她的身后有一双手,一个肩膀给她扶持和鼓励,与她并肩遥望生活中的同一个远方。
在我看来,爱情既不是一个人的等待,也不是两个人深情地对望,而是一起携手,并肩看向同一个远方。而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关于爱情的承诺,不是“我爱你”、“我等你”,而应是“在一起”。不要其他的兴衰荣宠,只要一人真心相对,共同在姻缘线里打个结,共建一个贫寒不散、风雨可依的家。我想,这世间总会成全女人此等小小的愿望吧。
心上秋色,合成离愁——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上大学时,闲来无事,常和几个同学玩一个“减字断句成新诗”的游戏。年少轻狂的我们不知羞地将各种诗歌做各种改变,现在想来真是糟蹋了古人的精魂。
不过这样的游戏也并非不可取,有的诗加几个标点,那么一断,倒也别有风味。比如杜牧那首《清明》。原诗为: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若以词的形式断句,则为: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多了几个标点,旋律和步调改了,却比原诗更像一幅江南水墨。
也有人尝试用“减字法”将鱼玄机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中的后两句“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改为“忆君如流水,日夜无歇时”。细细品咋就会感觉硬邦邦的,失去了原诗那种纾缓曼长。要知道这首诗是女子之作,寄托着她悠远绵长的思念。
晚唐时期,才子李亿入京为官,而鱼玄机在京城久擅诗名,是个人人称道的才女,与当时社会上有名的诗人都有不错的交情。后来,在温庭筠的撮合之下,鱼玄机和李亿二人一见钟情。在一个繁花如锦的三月天,李亿以一乘花轿将盛妆的鱼玄机,迎进了他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幢精细别墅中。
林亭位于长安城西十余里,依山傍水,林木茂密,时时可闻鸟语,处处可见花开。是当时长安的富贵人家颇中意的别墅区。
在这里,李亿与鱼玄机日日相守,不管屋外尘世变迁,二人共度了一段浓情蜜意的美好时光。但是,李亿在江陵家中还有一个原配夫人裴氏。裴氏见丈夫离家去京多时,却一直没有音讯,就三天两头地来信催促李亿来接自己。无可奈何,李亿只好亲自东下将家中老小一齐接入京城,安顿妥当。
鱼玄机早已知道李亿有家眷,而接妻子来京也是情理中事,所以她没有多说什么,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郎,之后便写下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是李亿的字。
《楚辞·招魂》中有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极目千里兮伤春心。”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首句正是化用《招魂》这句。江陵已是一片秋色,红枫生于江上,西风过时,满林萧萧之声,轻易就能惹起人的愁怀。在江边极目远眺,只见江上的桥被枫林掩映,看不到桥上是否有我思念的人经过;眼看这日已西陲,也不见那人的船归来。化用他们的媒人温庭筠的词正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她状似洒脱地送走了他,而在他转身离去的那刹,她带着一抹苦笑,和着泪,在心底泛开。他走了这么久,她以为对他的思念已经到了极致,再不能多一点,也不容许少一点。但是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江上,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什么也没发生,世界都是原来的样子,她却因为想他而对着不知哪里的虚空哭泣。这一次,他成功地让她知道,她还是可以更想他一点的,正如永不停止流动的江水,她的相思也永难休歇。
只是,在最后的最后,她多想告诉他一句:我的经年由你而始,我的相思为你而不绝。请你记得回来,就好。
说到这里,大家心下是否有了几分了然。才子佳人的故事究竟不能个个都圆满,这才让那些稀有的坚贞爱情弥足珍贵。
李亿将家眷接来京城后,二人相安无事大约五六年光景,李亿便厌弃了鱼玄机。但鱼玄机对他仍是一往情深,为他写下很多情诗,怀念他们从前的甜蜜时光。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没能改变被始乱终弃的命运,她曾无可奈何地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痛苦心声。不久,心如死灰的鱼玄机在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并将原名鱼幼薇改作鱼玄机。
又要老生常谈地提起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了吗?这次就让我以郑愁予的《错误》为这个故事作结吧,也许这世间很多的姻缘都是个错误,人们被等待磨得失去耐心了以后,常常会把过客错认为归人,所从而误了一生。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心有千千结,不忍吐离别——张先《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除诗词外,我独爱历代名人的笔记小品。不过遵循孔老夫子的教导,不语“怪力乱神”,只是喜爱笔记中所记载的那些真实的人,以及关于人的生活、交往、气韵、品格。这个世界在伤害人的时候,往往会用尽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手段,而人性又如此残破,但除人之外,我们别无可爱。
将手探进时间的沙流里,我们会触摸到一颗颗的沙粒,饱满得如同我们的生活,而在这颗粒饱满的生活里,有人在活泼泼地向四面八方生长,日复一日。所以,除了人,我们一无可爱。
那些在文学史上熠熠如星辰的文人们也是人,他们的诗作不朽,精神不朽,但他们的肉身早已化灰化烟消失不见,让我们触摸无从。我们唯有从诗外,从那些笔记小品中寻得他们真实生活过的证据,这其中兴味尤为让人着迷。
张思岩在《词林纪事》中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宋朝时,一日,时任工部尚书的宋祁因事去拜见张先,一到张府,宋祁就让门人给张先传话:“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肯乎?”
谁知,此时张先在屋内听到宋祁所说的话,颇觉有趣,马上走出来,边走边高呼道:“哈哈,莫非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到了?”说完,两人一起抚掌大笑,一时间只觉相见恨晚,忙摆酒尽欢。
当时,张先任尚书都官郎中,而他所作之词《天仙子》在当时为人广知,其中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尤为精彩,于是宋祁就为他添了个“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的绰号。而宋祁曾作一首《木兰花》,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名动一时,所以人们常称他为“红杏尚书”。
文人交往时的小趣事尤其让人值得回味。不过这位张先身上的故事尤其多,他在文坛上的绰号也尤其多。他曾作一首《行香子》,其中一句“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被人传诵一时,于是人们就称他为“张三中”。
张先为人疏放,听到此绰号,不但不恼,反而自我打趣道:“何不叫我‘张三影’?”众人不解,他便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这‘三影’,才是我平生最得意的诗句啊。”众人听后顿悟,纷纷唤他为“张三影”。与张先交好的苏轼,每次提到这位高龄长辈时,都会戏称:“能为乐府,号张三影者。”
同为小辈的欧阳修,在听人传唱张先那首《一丛花令》后,对那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尤为赞叹,并想结识张先,奈何苦无机会。后来,张先因事主动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在屋内听到门人通报,一时间惊喜过望,匆匆忙忙地顾不上整装,倒穿着拖鞋就奔出去迎接他,边奔边笑道:“‘桃李嫁东风郎中’到了,快请进!快请进!”这次相逢,不仅给文坛留下一段“倒履迎客”的佳话,也给张先添了一个“桃杏嫁东风朗中”的绰号。
让身为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倒履相迎,足见张先的《一丛花令》流传多广,影响多深。坊间传言,这首词记叙了张先和一位小尼姑之间浪漫凄楚的爱情。
张先在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尼姑,他们郎有情妾有意,恩爱缠绵,日日厮守。谁知,庵中的老尼姑管教甚严,知道他们二人之事,便把小尼姑关在一座小岛的阁楼之上,不准他们再相见。
可是,聪明机警的张先并不怕老尼姑的阻碍。他先让小尼姑在墙头放上一座梯子,等到在夜深人静时,他就偷偷划船上岛,悄悄登梯子上楼,而天亮前再悄悄离开,丝毫不耽误他们相会。
可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纵使缱绻甜蜜,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张先怕日久事情暴露,便不再来岛上赴约,谁知,小尼姑用情日深,他一再地爽约害得小尼姑相思成疾。
张先闻知,内心充满愧疚,一时有感而发,就以小尼姑的口吻,写下了这首《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我登上高高阁楼,不住地眺望远方,怀念那多日不见的情郎,却又不知无限的愁思何时才能了结?我想,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比爱情更加浓烈。
而相离的愁苦正像那纷纷乱乱的柳丝,和在东街上胡乱飘飞的白絮,令人心焦意躁。你骑着马儿渐渐远去,一路上尘土飞扬,我如何在这永不落定的尘土中去辨识你的行迹。
池塘中春水溶溶,并头交颈的鸳鸯在其中纵情嬉戏;而池南池北,不时地有小舟悠然往返。我止不住地回想起当初,你登上楼梯,来到我的画楼中,我们在夕阳的余晖中相偎相依。看如今景物依旧,还是那弯斜月,还是旧日的帘栊,只是你又在何处?
如今,我细细品味这沉甸甸压在心上的离愁别恨。不由得愤愤,我的命运竟不如那桃花杏花,它们还懂得及时嫁给东风,在东风的抚慰下开花结子,安然落去。而我却只能任自己如花的容颜独自凋零,在这荒庵中,伴着青灯古佛,带着思念的痛,憔悴终老。
要说世情残,任是翠色欲滴的青葱年华,也经不起岁月的轻轻一抹,唯有衷心企盼能有一个惜春的真心人悉数将生命的春色一一记取,一一保存。
张先正是那世俗认定的薄情之人,他一生虽未至高位,却也从未遭贬,可谓风顺雨顺安享富贵,诗酒终年。74岁的张先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此后于杭州、湖州悠游往来。而到他八十岁时仍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女子为妾。在婚宴之上,苏轼还曾赋诗调侃他说:“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诗中的“梨花”指“白头老人”张先,而“海棠”则指十八岁少女,以此来戏谑张先老牛吃嫩草。
但是疏放为人的张先并未觉得小他四十六岁的苏轼失礼,他一生顺遂,又活到如此高龄,心界眼界之宽广洒脱自是旁人难企及的。据说他八十五岁时又纳一妾,着实让人佩服。张先的人生观就是要及时行乐,正是李白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而在他的诗作中也从不见那些困顿文人的凄苦自哀。
最后,张先以八十九岁高龄逝世,是中国最长寿的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