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我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交流方式,能让我们将自己思念最快地传递给那个人,只是,这么轻易的爱就真的好吗?我们心中不再结满无处可送的积念,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去爱一个人,不再那么缓缓地和爱人度过一生,这真的好吗?
小时候看过贯云石写的一首小令叫《清江引·惜别》: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当时看底下注释说,这是为一个不爱写信的男子而作,当时觉得非常有趣,文人也是有这样的滑头的。现在我们再没有机会把这样状似无赖的辩白写成一段深情的诗歌。
其实贯云石为那男子辩白,倒也不算耍赖,因为爱到深处时,是无以言说的。正像李商隐作了那么多首唯美凄切的爱情诗,却都名为“无题”,想必就是这样吧,真的爱了,就会如沉默的白衣,纵使心中积念深沉,走过他的身边依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本人并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作,美则美矣,总是难有动我之情处。他的诗中,我只喜欢那句“书被催成墨未浓”,内心情多,缱绻成墨,只肯为君写淡浓。因着偏爱这句,就此录下整首与诸君: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答应了要去见你,却怎奈又成了空。我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的,你还在早已五更天的楼上,空寂的等待。
梦里你流着泪呼唤我,我的身影却渐行渐远。那墨汁还没有研好啊,你已匆匆的写成了思念的信。
翡翠屏上半笼着烛光,芙蓉帐下微微的熏香,闺房里的你的思念和无眠,牵着我的心肠。
刘郎想要去蓬山远五路,而我你与你的距离,比那蓬山还要远上一万重。
诗中的刘郎并不是李商隐本人,而是源自一个遥远的传说:相传在东汉时期,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入山采药,归家途中迷路无法出山。忽然,他们遇到两位女子,就被邀请至女子家留居,过了半年以后才得以还家,后人常用这个典故来比喻有艳遇。而蓬山,即蓬莱山,泛指仙境。
其实,生活的无奈,比我们看到的更多,不是每份爱都会有结果,不是每个人只要我们等了就能回来。
俄罗斯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与普希金并称,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我觉得她这首《梦中》,正好应和了李商隐这首《无题》,同样的无奈,只是阿赫玛托娃更勇敢,不甘愿因分离而就此谢幕、遁形,就算在梦中也是要再相见的。
我和你一样承负着
黑色而永恒的分离。
哭有何用?把手给我,
答应我,重来到梦里。
我和你犹如悲哀中邂逅……
再不复在人间一起。
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不过千载一瞬,而分别却仿佛万劫不复。杜牧那首《赠别》就是在说着那让人万劫不复的离别。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相聚时如胶似漆,而作别时却像陌生人一样无情;只觉得酒筵上应当要有笑声,谁知就算是强颜欢笑也笑不出声。案头摆着的蜡烛也是有心植物,懂得依依惜别,你看它替我们流泪流到天明。
江淹曾用“黯然销魂”四字概括了离别的感情。感情的表现常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千差万别,并不是“悲”、“愁”二字所能清楚道得。杜牧此诗不用“悲”、“愁”等字,却写得坦率、真挚,道出了离别时的真情实感。
安德鲁·怀斯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美国画家,他创造了一种属于个人的主观艺术,想要以一种连续而持久的个人主义,来应付这个毫不稳定和全无把握的现实生活。他常常画满地的衰草,凄清冬日里女人孤单的背影,整个作品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萧瑟,悲冷,却能真实地唤起人们内心的柔软和思念。而他的诗写得也很好,像这首《远方》:
那天是如此辽远 辽远的展着翅膀
即使爱是静止的 静止着让记忆流淌
你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
你走进别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你在风口遥望彼岸的紫丁香
你在田野捡拾古老的忧伤
我知道那是你心的方向
拥有这份怀念
这雪地上的炉火 就会有一次欢畅的流浪
于是整整一个雨季
我守着阳光 守着越冬的麦田
将那段闪亮的日子 轻轻弹唱
我知道你在远方流浪,你也知道我在远方守着你见过的阳光,而你不知道的是,我并不害怕离别,只怕那水远山遥,梦来都阻。
聚如短尺,离若长河——李清照《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高中时,十分喜欢余杰的《香草山》。这是一部以书信体写就的小说,自此对文人的书信集突来兴致,王小波、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的《三诗人书简》变成那段时间的枕边书,在这些书信中,他们都褪去文学家的光芒,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爱着的人。在离别中,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患得患失,一样胡思乱想,一样在心内藏着宛转情深。
只是,电子邮件、手机短信让现代人失去了写信的必要,我们可以轻易地将思念一秒钟传达给远在天涯的人,也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漂洋过海来相见。但,我为何总不觉这是一件幸事,正如我从不觉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是一件憾事。
今天,牛郎织女每年的相见之日被大肆宣扬为“中国情人节”,想来不过是商家之手段,令人思之厌厌。今人之所为再不若古时那般敬重无伪。古时,七夕又被称作乞巧节,女儿节。众女子对月祭天,穿针乞巧,夜深时,坐于瓜果架下静听牛郎织女的脉脉情话。而无数文人作诗填词吟咏七夕,妙言嘉句不绝于世。而在这些所咏之词中,我最喜欢的并不是秦观那首《鹊桥仙》,而是李清照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更深露重,本是七夕良夜,却听得一只无偶的蟋蟀在草丛中幽凄地叫着叫着,这叫声恁地哀怨,惊得枝头的梧桐叶子都飘摇落下。人人道牛郎织女得见一日,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殊不知,此时此际,正是人间天上离愁别怨最浓最重的时候。
在以云为阶,以月为地的天上,牛郎和织女被千重关锁所阻隔,日日遥望而无从相会。谓天上。传说,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大海相通连,每年八月有“浮槎”,一种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在期间来去,从不会失期。
牛郎、织女一年之中,唯有七夕一日可短暂相会,其余时光里,则如那在浩渺星河中的游来荡去的浮槎,不得聚首。
此时,鹊桥已经在银河之上搭起,经年才得相见,他们心中定是有着千般离情、万般别恨要诉说。只是这一更一更的,也过得太快,他们到底有没有顺利相会?再看这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忽风忽雨,他们的相会不会受到阻碍吧?
此时,赵明诚独自往建康应召。这对苦命夫妻总是相离之日多,相守之日短。赵明诚往建康,李清照一人暂住池阳。偌大的池阳城内,虽有安身之所,却无倚靠之亲,眼下到了七月七日,家家女子成群结队,祭天乞巧;处处可见男男女女,相携而过。李清照想,连天上日夜相隔的牛郎织女,在今夜尚能得短暂聚首,而人间的恩爱夫妻如他俩,此刻却要两地分离。但她也并无他法,只得将这浓重的离情别绪形诸笔端。
我们认得的李清照是一个具旷世之才的词人,但我们理解的李清照不过是一个内心缱绻无限离愁的女子。纵使她才情旷古,也不能将她神化,记取她词中的唯美,也要惜取她的悲哀与渴望。
看她的满纸清词,字字浸透离别之泪,两地之情。感黄昏细雨,念武陵人远;见海棠依旧,思秋雁南回。在分开的日子里,她只有日日以曾经令人陶醉的回忆为养分,他们曾经同宴饮,共郊游,两相欢悦,对桌赏金石,牵手观书画。如今,她却只能对着漫漫故园,泪湿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