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墙高愈三丈,韩潞还好,没想到清夜堂堂世家少爷翻起来也毫不费劲,想来上梁揭瓦的事也没少干。小子轻盈落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得意洋洋地冲韩潞一笑。韩潞也不禁笑了。
“城北三四里外有个庙,可以在那儿歇一宿。还走得动吗?”韩潞问。
“三十里都没问题!”清夜心里正得意,趾高气扬地说。
结果走了没一里,清夜便瑟瑟发抖紧紧拽着韩潞半步不敢离开了。明月掩映在重叠云中,月华幽暗,树林里黑漆漆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微凉吹得林中枝叶簌簌,隐隐绰绰似有无数重黑影交叉飞掠,时不时还会骤然响起一声辽远的夜枭空鸣,吓得清夜满头冷汗,战战兢兢。
“咱们干嘛不走官道?”清夜一脚深一脚浅地踉跄走着,时而踩断半截树枝,又或险些绊进坑里,终于忍不住,声音发虚地问。
“官道向北,我们要往东,走官道会多出一倍的路程,最后还是得岔进山里。”韩潞道,“城门上能将官道半里之内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好不容易翻墙出来,走官道不是去自投罗网吗?”
“好、好吧。”清夜把韩潞抓得更紧了。
韩潞察觉到他满手冷汗,浑身抑不住地发抖,不禁一笑,故意逗他:“你不是孤身一人追着你母亲走了几千里路才来到楚州吗?区区几里山路,有什么好怕的。”
清夜一梗,脸红脖子粗道:“那、那都是走的官道!宽阔平坦、人来车往的,而且不走夜路!还能骑马,或者坐马车什么的……”
韩潞一笑。纵如此,这小子也算有本事了。
“快到了。别怕。”他低笑着说。
“谁、谁怕了!”岔开话题聊了两句,清夜紧张的情绪稍稍舒缓,便大声抗议。
“真不怕?”韩潞笑道。清夜哼了一声:“可别小瞧了小爷!”
“那想不想听个故事?”韩潞煞有介事道。清夜在大家族中长大,从小在各种堂兄表弟的捉弄欺负中艰难生存,本能地就听出他这语气有些不对,十足十地不怀好意,可大话才刚刚说下,又不好意思露怯,只能嘴硬道:“好啊好啊,正好给小爷解闷!”
韩潞便道:“今日恰好是十五,讲这个故事正合适——你在楚州待了这么久,可曾听过本地人给你讲葬月的传说?”
“葬月?”清夜茫然摇头,“没听过。是啥?”
韩潞笑道:“月乃极阴之兆,尤其满月时节,阴气更盛。西南地区自古相传,每隔七年,汲取了足够阴气的满月便会转化为血红,血光洒遍大地……”
清夜闻言,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然而天上层云密布,并看不到月亮,刚松一口气,脚下绊到一条树根,往前一个踉跄,吓出一声冷汗,刚叫出半个音就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被韩潞小瞧了。
“怎么了?”韩潞笑着扶了他一把,“今夜无月,无法身临其境,故事说来也没趣味。你若怕了,我们就不说了……”
“刚是不小心!小爷才不怕!”清夜硬着头皮道,“血红的月光又怎样!”
“……血红的月光啊,所到之处,便会将深山老林中的魑魅魍魉都唤出来,什么人首蛇身啊、虎头狼尾啊,都在血月下聚会朝圣。倘若它们觉得不够热闹,便会到附近村镇,趁着夜深人静,悄悄破门而入,将一家老小都叼来,在血月下献祭给月亮。有的人被叼来,侥幸没死,但毕竟被鬼怪咬伤,从此也只能沦为鬼怪,饮血噬人、昼伏夜出,害人扰民。这便是葬月的传统。”
“哪有什么魑魅魍魉,都是无知的人瞎编的,一点都不可怕!”清夜大声道。
韩潞笑道:“传说毕竟有其根源。西南民间每隔七年,便会于十五在村外设香案,祭三牲,让那鬼怪叼去,以免伤及村人。然而每逢十六清晨,案上三牲虽不见了,但案下总会多出些羊蹄牛印,且那蹄印皆是整整齐齐、一致往外,你可知是为甚?”
“鬼怪叼着三牲飞走了呗,所以只见来时脚印,没有离开的。”清夜哼了一声道。
“若是被鬼怪叼走,足迹该是朝向香案,怎会是向外的呢?”韩潞道。
清夜一想,“啊”的一声,只觉寒气直往脑袋上冒:“莫、莫非是那三牲,被血月一照,活了过来,自己、自己跑了?”
韩潞笑道:“谁知道呢。此去五里外就有一大片乱葬岗,里面不但有乱坟人骨,还有大量羊头牛骨,大概便是葬月之时鬼怪朝圣祭祀之地之一。可奇的是,祭三牲可是要割下脑袋的,那没有脑袋的羊啊猪啊,即便受到血月召唤,怎么也没法找到路吧,莫不是先找到了自己的脑袋,再……”
清夜听得汗毛倒竖,眼前已出现了血淋淋的无头猪尸在血月下乱撞嘶鸣的可怕场景,脑中景象还没转完,左侧林中蓦地传出一阵窸窣响动,像有野兽乱跑而过。清夜一噎,眼睛一闭就扯着嗓子没命地嚎起来:“救命呀!”
韩潞捂住清夜的嘴巴。清夜惊慌地挣扎着。
“别出声。”韩潞低声道。若真是野兽倒好办,倘若不是——
他四下扫了一圈,心中有了数,蹲下身,把清夜的家传匕首从他腰间取下,放进他手里,语气平和沉稳,玩笑的意味尽去:“你们梧桐凤家乃武林豪族,家传匕首不仅仅是身份的彰显,更关乎你们凤家的颜面。如今你手中有武器,尚未一战就向对手示弱求饶,梧桐凤家颜面何存?”
清夜一愣。他因幼时大病落下病根,时常复发,不能习武,但凤家家业庞大,子嗣众多,上有长兄继承家业,下有幼弟承欢膝下,他纨绔至今也没什么人管,所以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心里涌上热血,握紧了匕首。
“可、可我不会武功……”清夜话才出口,已涨红了脸,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丢人。
“武功是什么?退一步足以自保,进一步便能伤敌,这就够了。”韩潞重重一握他的肩头,几句话间,周围林间窸窣乱动,数道黑影掠过,隐隐已将他们包围起来。
“你手中有剑,心中有意气,满腔热血,无畏迎战,对手便会忌你三分。现在只需你做到第一步,尽量保护好自己,能行吗?”韩潞道。清夜红着眼睛,重重点头。韩潞一笑,站起身来,揽着清夜的肩膀继续向前走。清夜瘦削的肩头有些发抖,脚步却没有放慢。
就在此时,林中的阴影动了。数道暗器破空之声在夜空中格外清晰,深浅一听便知。韩潞猛地一推清夜,借力疾步后退,错开数道暗风,清夜被推得呜哇大叫,踉跄跌了两步,数枚袭击他的暗器也接连落空。杀手一看偷袭不成,呼啸一声纷纷跃下树,明晃晃的钢刀长剑兜头砍来。
这些人只勉强算二流杀手,从身法推断该与之前在闹市中追杀清夜的人是一路,韩潞看惯了梁缘那等顶尖身手,随意一扫便觉满眼都是破绽,信步错让间还能得空兼顾着拽开清夜,让他借力避开递到他面前的寒光耀目的兵刃。
可清夜毕竟毫无交战经验,虽然捏着匕首怒红着眼,一腔憋足了劲的勇猛,但能惊险避开刀光剑影全仗着韩潞搭手,感觉自己跟个球似的在满世界的刺客和利刃中间来回滚,还是没一会儿便花了眼晕了头,眼看着又一把短剑刺过来,慌忙举起匕首,张牙舞爪胡打乱戳,一个用力过猛,收势不及,莫名就把自己送到了旁边的刀尖上。
韩潞矮身躲过一柄长剑,伸手揪住清夜的后颈往后猛然一扯,勒得清夜直翻白眼。刺客的刀尖险险贴着清夜的咽喉擦过,冰冷的金属气息森然压顶而来,令人毛骨悚然,清夜脸色泛青,吓得手脚几乎都不会动了,眼看又有钢刀破空砍来,正自绝望,林中蓦地纵出一名铁塔般的大汉,长刀一横碎裂虚空,生生将钢刀斩成两断,回身便与几个杀手交上了手,只听刀啸如雷、劈风斩岳,以一敌五竟毫不落下风,三五招之后已是全然压制之势。
杀手们见一时拿不下这两人,对面又来了厉害帮手,便呼喝着想撤退,那大汉提刀追上去,一刀撂倒一人,另外几人也倒机灵,一看形势不对,转身就朝着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没跑两步却接连闷哼,摔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福星高照,又有人来救你了。”韩潞这才得空回头看清夜,检查了他全身没发现其他伤口,喉间也只是擦破点皮,并未流血中毒,稍松一口气笑道。
“可、可我也不认识他啊。”清夜一脸茫然,尚未回过神来。
那大汉很谨慎,杀了两人,检查了另外三人的尸体,确定皆已毙命,又在四周绕了一圈确认再无疏漏,这才回来,把刀收了,对着两人比了一个看不懂的手势,却并未开口说话。
韩潞有些奇怪,他本以为是凌风焕布下的暗卫出手相助,没想到会是此人。清夜可不管那么多,拱手作揖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连台词都不换一句的。
大汉咧嘴一笑,又做了个手势。清夜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让我们跟他走。”韩潞道。大汉点点头。
清夜一愣,抓紧韩潞衣角。大汉知他小小年纪接连遭难,难免对陌生人心存戒备,也不在意,挥挥手便率先向前走去,将后心大喇喇露在两人面前。
“别怕,他没有恶意。跟着去看看吧。”韩潞四下扫视了一圈,抓起清夜满是虚汗的手,跟了上去。
如此默然走了一阵,已远远能看到前方山脚处有一座小庙,正是先前与梁缘提及的北门东岳庙。庙中有光,在漆黑的夜中柔和地圈出一片避风港,外围还站了一圈铁甲铮铮的护卫,人人手中都举着火把,火光跳跃,明灭起伏,令人油然生出暖意。
清夜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世家少爷,看到这般阵势,心中安全感大增,不由自主向前跑了几步,大汉回头对他一笑,他才老老实实缩回韩潞身边。
韩潞曾与这大汉有过几面之缘,信得过他为人,知他确无恶意;不过看到有人早在他与梁缘约定的东岳庙中摆下了排场,且这铁甲火光引得这座原本熟悉的荒山破庙有些不真实之感,隐隐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清夜则是觉得这阵仗依稀眼熟,之前仿佛哪里见过,好奇地探头探脑,手却还是紧紧抓着韩潞不放。
那大汉大步走到庙前,对门口的护卫做了个手势。两个护卫点点头,收了兵器,大汉回头,将手一摆,做出请的动作,见清夜还是畏畏缩缩不肯上前,无奈笑笑,自己先走了进去。
“我们……我们也进去么?”清夜走到近前,发觉这庙实比想象中要破旧矮小得多,方才初见的高大温暖尽是火光和人气造成的错觉,又开始心虚害怕。
“都到这里了。进去吧。”韩潞道。
“哦……”清夜紧紧跟着韩潞,不安地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