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缘不多时便回来了,一看湘儿已不在房中,还摇头晃脑大为遗憾,被韩潞眼刀扫了,这才老老实实开始给韩潞改装易容。韩潞的新脸尚未长好,暂且受不起日晒风吹不说,若这就现于人前,必然要引起侧目,反而令人怀疑;且他在医馆养伤之事并非密不透风,新脸也不宜在此时露面,易容成医馆弟子出门,再寻安全的地方卸去伪装,断去与医馆的联系,最终再以新面目出现,至少能多一重保障。
这般暂时的易容伪装梁缘最熟练不过,垫高颧骨,描尖下颔,脸颊皮肤都涂成带着焦黄的红润,韩潞对着铜镜看了看,回忆着那个瘦高弟子的举止形态,肩头稍稍一收,脊背微曲,俨然已变成了山里常年对着药罐的医馆学徒模样;再换上医馆弟子服饰,若非相熟之人仔细查看,几乎已能够以假乱真。
梁缘左右审视了半晌,满意地点点头,又给自己涂涂抹抹,扮做另一个北院弟子模样,洗了手翻出个小匣子,拈了一枚药丸递过去。韩潞接过吃了,咳了几咳,皱起眉头。
“说句话听听?”梁缘笑嘻嘻道。
“快收拾东西。”韩潞依言开口道,声音已成低沉之态。
“勉强能忽悠人了。”梁缘笑道,收好各种瓶瓶罐罐,将行李统统打包,“羽姑娘替我们备了板车,借口让我们去淩洲馆驿送药材,那边有凌阁主的人,能掩护我们离开。”
“馆驿在城郊,客商云集人来人往,倒是便于脱身。”韩潞淡淡道。
“那是,看人家姑娘替你考虑得多周全!”梁缘煞有介事、意有所指,说完一瞄韩潞脸色,连忙打开房门,“车在药园后门!我先过去把货装了!您老慢慢过来!”一溜烟跑了。
韩潞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
姚氏医馆临山而建,偌大一片药园延伸占据了小半个山腰。韩潞近来不时会去药园帮忙,磨合锻炼受伤的肩骨,对药园路线已很熟悉,便挑了人少的捷径走,即便如此,路上还是遇到了其他弟子,幸好几个弟子同他招呼玩笑时皆神色如常,显然易容并未露出破绽,这才稍松一口气。须臾来到后门前,两辆装满了货的板车已等在门口,梁缘正把包裹往药材堆里藏。
“走吧。”韩潞解开缰绳,牵着马拉着车便往前走,拐过药园的围墙发现梁缘没跟上来,才停了停。梁缘落后了几步,神神秘秘的样子,往墙那边一看,嬉笑道:“羽姑娘跟出来了呢,你不去道个别?”
韩潞恍若未闻,只等他过来。
“好歹人家姑娘救了你一命,你不付诊金也罢了,对人家这么冷淡真的好吗?”梁缘一本正经道。
韩潞见他磨磨蹭蹭不肯上前,一副别有用心的看戏模样,淡淡道:“话多无益,徒惹相思,何必。”顿了顿,又道:“诊金她必然不肯收,但你带来的匣子中不就有一个装的不是人皮吗?”
梁缘大惊,一把护住包裹:“那花是我千辛万苦从陈大统领眼皮底下顺出来救命的,不是给你用来讨人家姑娘欢心的!”
“我性命是她救的,你把花带来不也没用上么?便将此花给她,也算抵过。”韩潞道。
梁缘满脸心疼,瞪了韩潞半晌,见他态度不容置疑,这才不情不愿地小心取出一个古朴精美的木匣,苦大仇深地递给他:“喏。”
韩潞抱着手靠上围墙,不接。
梁缘跳起来:“你……你不亲自去给?”
韩潞已在闭目养神,没有回答。
梁缘哼了一声,啧啧摇头:“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活该孤家寡人一辈子。”转过围墙独自走过去。湘儿倚在门口,见只有梁缘一人,目光不禁黯淡。
“我家公子知姑娘不会收他诊金,便吩咐以此物为赠,虽不能抵救命恩情,毕竟也是他的一番心意。”梁缘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气,双手恭敬递过木匣。
湘儿本欲拒绝,听了梁缘之言,心头泛起涟漪,还是忍不住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颇沉,打开一看,木匣里居然还有一个幻彩斑斓的琉璃匣子,由铜锁紧紧密封,在朝阳下现出炫目的琉璃光华,依稀能看到匣中有一株完整的干枯如骨爪的枯花,色泽黑里泛红,妖异至极,撑满了整个匣子,保持着盛极怒放时的姿态。
“这、这是……”
“北原鬼蜮的磷骨之花。”梁缘道,“公子年前在极北之地偶得的,只因路途遥远,无法将活株带回,只能将花脱水制干,以免枯萎腐坏。据说此花百年难得开一回,是极珍贵的奇药,若不赠与姑娘,实在暴殄天物。”
湘儿自幼学医,早听过这种只存在于古籍传说中的奇花之名,却因实在稀有难得,多年来阅遍医典,只在一本古旧残卷上见过半幅残图,此刻愣愣地看着手中匣子里张扬而诡异的干花,一时回不过神。
“若真是磷骨之花……此花万金难求,湘儿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半晌,湘儿咬牙,坚决推拒。
梁缘一笑:“此花可遇不可求,赠与姑娘全在我家公子一片心意,无须用金钱衡量。且逍遥阁日进万金,即便此花真值万金,在我们眼里也不过芥子尘埃,得来无用,唯有赠与姑娘,才不至辱没了它万金奇花的名头。”
湘儿仍在犹豫:“可……我医术微薄,奇药难得,还不如送给哥……花阁主……”
“公子原话,云覆山本就地处北原,与极北之地不过一片蛮荒草原的间隔,花阁主要寻这奇花大可自己动手,用不着他送。”梁缘嘻嘻笑道。
湘儿还待说什么,梁缘已替她合上了木匣,将匣子推进她怀里:“好了,姑娘就别推辞了,此花难得,便是姚馆主都未必能寻到,他云游回来见到此花,必然会高兴的。”
湘儿这才有些迟疑地收好匣子,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遮挡了视线的外墙,心绪起伏难平,半晌,轻轻开口道:“还请梁公子照顾好他,不要让他太拼……他体内的毒,一旦发作,是真的无力回天的……”说道最后,已颤抖难言。
“姑娘放心。”梁缘郑重抱拳,行过一礼,“姑娘也……”话还未说完,只听远处有弟子呼喊:“姑娘……姑娘!前庭有贵客登门!”
梁缘一震:“莫非是……”
湘儿也是一惊,咬了咬唇道:“来得好快!你们先在药园避一避,可别与他们迎头撞上了。且请放心,该如何应对,凌阁主早指点过我,且有于二当家帮衬,必不至泄露了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再不及多言,匆匆朝院内去了。
梁缘看着她的背影,轻轻一叹,上前去找韩潞,却见韩潞遥遥望着远处,神情凝重,显然也听到了弟子的呼喊。
“我们先避一避?”梁缘也有些担忧。
“迟则生变,也未必能碰上。”韩潞坐上板车,扬手抽了一鞭子,“走吧。”
车轮骨碌碌转动起来,摇摇晃晃载着两人一前一后朝主街走去,绕着围墙转过一个弯,已能看到医馆正门。只见大门口停了一辆庄重贵气的乌木马车,被八匹高大的神骏拱卫着,马上骑手皆身着利落的红底黑缎劲装,翻身下马整齐迅速,落地有声,气势逼人,衣袍随风猎猎飞舞,能清晰看见衣襟袖口密绣的精致素雅的残月纹饰。
秋月庄。
韩潞没有放慢速度,倚着车栏静静看为首的劲装女子上前,从马车中扶出一位衣着华贵、气度端傲的妙龄女郎。湘儿已率众医馆弟子在门口迎接,见状盈盈拜下,恭敬请安。
素林公主摆手免了礼,抬起目光,淡淡扫向姚氏医馆的牌匾,蓦地一笑,也不多话,扶着那劲装女郎的手便进了医馆。湘儿连忙起身跟进去,门口闹哄哄的一群人霎时散了个干净,只余八骏一车整齐停放在门侧,几个医馆小厮正战战兢兢地栓马。
“威严倒是不小。湘儿怕是不好应付。”韩潞淡淡地说。
“羽姑娘独掌医馆这么久,早替你挡了不知多少灾了,也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倒是我们得赶紧走了,素林公主带的是秋月庄的人,而非皇室仪仗,摆明了来者不善,万一咱们露了馅,带了你我可逃不远。”梁缘催促道。
韩潞一笑,扬手抽了一鞭子,板车摇摇晃晃,朝馆驿驶去。
淩洲馆驿在城郊,近日下榻了一队邻国商队,或是水土不服,又或是因春夏交际冷热不调,商队刚到淩洲第一日便病倒了大半,惧热畏寒腹泻难止,两日间已全都下不来床,换了几家郎中药铺都无济于事,最后在当地人的推荐下求到了姚氏医馆。
若是姚馆主在,哪会有兴趣给异邦人看这些小病,肯定一早叫了小厮撵出门去,但湘儿性情不像姚馆主那般孤傲怪诞,到底不忍心,只因医馆收不了这么多人,便遣了弟子到馆驿出诊。韩潞和梁缘到达时馆驿中正忙得火热,两个眼熟的医馆弟子正分头给几个色目人看病,另有两个小厮在院中拿大锅熬药,看到两人送来了药材,高兴得大呼小叫,吆喝了馆驿小二过来,照着湘儿给的清单点了货画了押,递给梁缘让他去找掌柜付钱,转头便开始卸货,把药材往伙房搬。
梁缘捏着单子到掌柜那儿领了货款,掂着碎银转悠了一圈,发现没人顾得上理他,眨眨眼睛,把碎银往怀里一踹,身形一晃消失在馆驿院中。
半个时辰后,一辆普通的客商马车悄悄溜出馆驿后门,由两匹好马拉着,朝楚州方向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