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寒散号称药中至寒,的确功效显著,不但助益了伤口愈合,且对封魂针寒毒也有抑制作用。几日下来,韩潞日日流血的伤处已薄薄结了一层痂,连带着阴翳入骨的酷寒都不再难忍。
他的外伤大半也已落痂,渐次拆了绷带,唯有头部——虽有资格进北院的大弟子们都已跟随姚馆主行医多年,能信得过,且并不知北院病人身份,但因日日在韩潞身边照料,就怕万一日后真有仇家找上门来,直接拿了韩潞画像来问,威逼利诱之下有人说漏了嘴,权衡之下,湘儿干脆给韩潞并未受过伤的脑袋也缠了绷带,遮了小半个脸,再取药水涂抹,稍加改颜,让众弟子都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长相;每日还会有模有样地来给他换头上的药,因而脸上绷带一直不让拆。
这日晚间湘儿亲自端了药过来,才进院门就听到韩潞屋中人声起伏,相聊甚欢,不禁奇怪,唤过弟子问道:“谁在屋里?不是说过北院病人不能被打扰吗?”
弟子忙道:“回姑娘,咱们自己的弟子仆役都懂规矩,哪会去打扰病人。这是东院的病人过来探望,病人自己愿意见的……”
话没说完湘儿脸色就变了,三两步上前,连敲门也顾不得了,直接推门一看,却见韩潞安然倚着软垫,正同东院那位大和尚说话。大和尚一身粗麻僧袍,浓眉大眼、轮廓分明,拨着佛珠端坐在桌边,周身气度温淡醇和,眉目低敛,嘴角噙笑,听到门口动静,徐徐转过头来,见是湘儿,便起身竖掌,念佛问礼。湘儿连忙还礼。
当着大和尚的面,湘儿不好多说,见韩潞神情气色并无异样,这才稍稍舒了口气,但因弟子们搜寻了一晚上都未能找到闯进西院的刺客踪迹,从不出门的东院病人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探望,恐怕未必是巧合,因而她心头绷着的弦还是松不下来。
韩潞看出端倪,问了两句,湘儿心想这人平素没事都还想着法子不遵医嘱呢,要让他知道了刺客之事那还了得,说不定直接撸起袖子找刺客打架去了,哪肯直言,随意敷衍了过去。韩潞见她不愿说,也没有逼问,乖乖把一托盘的药尽数吃了。
湘儿看他还算老实,这才收了东西,婉言请大和尚一起离开,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韩潞有意无意,看了院角的紫竹丛一眼。
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梁缘耐心非常好,尾随着湘儿在夜风中兜兜转转了大半个晚上,跟到北院终于得偿所愿。他精通易容之术,对韩潞又太过熟悉,纵然隔了一整个院子,依然在湘儿开门进屋的瞬间一眼认出了榻上之人。
他敛住浑身气息,屏息藏在十数丈之外的花木丛中,本是自信即便日光朗朗也不会被发现,哪知房门再度打开时,熟悉至极的凌厉目光便直射过来,隔着重重花木屏障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身上,惊得梁缘浑身激灵,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险些拔腿就跑,好在房门很快关了回去,阻断了对方的视线。
梁缘等湘儿与那东院和尚离开了,这才灰溜溜地跳出来,夹着尾巴朝西院而去。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韩潞出门朝着他来了,给惊得冷汗遍体。逍遥阁出现变故,高层人人自危,他只顾着要快些赶过来,却在见到韩潞的瞬间才猛然想起自己根本无法自证清白,贸然现身说不定就是死路一条。
反正已经找到人了,还是先去向于二当家讨教讨教要怎么办吧。大不了便软磨硬泡请于二当家做说客,替自己分辩一二。
反正事情也急不得——以韩潞现在的状况,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离开医馆。他的伤,实比他们推断的要重得多。
梁缘黯然翻过围墙,还未落地,突然察觉到一股无俦巨力迎面撞来。他猛地回神,拧折身躯,似落叶般轻飘飘倒掠而出,惊险避开一击,纵如此,呼吸也被那刚猛雄浑的掌力逼得一滞,还不及辨清来人,又一道炎烈掌风兀然扫来,将他下盘退路尽数封死,逼着他无暇落地换气。他不得已退进墙角,正想攀援借力,那掌风已横扫过来,如蒲扇赶蝇,要将他击落。
几招往来躲避之间,梁缘已觉出对方虽然内力雄浑、掌势刚猛,但招招式式留有余力,并无意取他性命,对来人的身份已猜到几分,一时已有对策,凝神捕捉到一个空隙,便趁对方掌风已老、新招未出之际,身子蓦地一纵,贴墙冲天而起,哪知身躯刚起,那铁掌已如影随形、悍然追至,似如来神掌,灭顶压来。
梁缘给逼着在空中腾挪许久,力已将竭,索性倒转身躯,去踩他飞掌,这是他最擅长的把戏,一旦让他踩到实处,即刻就能借力将自己弹出,令对手再追不上。
岂知他身体重心刚转,整个人就被掌力带得一歪,几乎从空中踉跄摔下。梁缘心中微惊,这才发觉那掌力已生出变化,早已非先前那般直来直往,一掌拍出似带起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旋涡,让他无法借力溜走,下盘但凡虚了一分,就要被那掌风翻卷回去,撞到下一掌上,无奈之下,只得拼尽最后一分力,纵身向前窜去。
他自负轻功了得,生平逃命却从未如此艰难过,一路被那掌风带得上蹿下跳,左驱右赶,一旦借力换气、速度稍缓,便要给那如山铁掌压住,只觉自己几乎都跑断了气,好不容易狼狈逃回西院,刚翻进院墙,身后紧追不舍的炎烈掌风却突然消弭,再无声息。
梁缘大汗淋漓地靠在院墙上,还不及喘口气,就听到屋里有人低沉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梁缘自知瞒不过,便强打起精神,敲了敲门推门进去。于天琦披着外袍坐在床边,淡淡看着他。
“……来求二当家收留。”梁缘可怜兮兮地说,“不敢留北院,会被揍的。”
于天琦见他汗透衣背、气息微喘,便是下午与自己动手时也没见那么狼狈,不觉奇道:“韩潞眼下连起身都难,怎能把你揍成这样?”
梁缘一屁股坐在桌边,不客气地把茶壶拖过来,倒了杯水一口喝干,这才哀叹道:“他要是亲自动手,我哪还逃得回来——谁知道他请了什么大佛在院子里镇守着,我不过溜进北院看了一眼,就给揍成这样了,连揍我那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于天琦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你既已猜到是守护他的人,又怎猜不到对方身份。你精于偷袭暗算,若肯还手,未必打不过,何须落得如此狼狈?”
梁缘大惊失色:“能拿全天下的和尚都能比划两招的般若掌把我揍成这样的,除了大普陀寺的留心法师还有谁?留心大和尚是他至交,我这啥都没干呢,刚冒了个脑袋就挨了一顿揍,若再还手,小命还保得住吗?”
于天琦审视地看着他。他与梁缘虽交往不多,但因着和逍遥阁的关系,也算有几分了解。这人虽然武功绝高,心思却澄澈,在逍遥阁那群有无数个心眼的老狐狸中算得上奇葩,因而逍遥阁高层有变,嫌疑最轻的属他无疑。且今日与他三次照面、两度交手,几番交谈下来,他也能看出这大名鼎鼎的杀手面对他竟不带丝毫杀气,动手跟闹着玩似的,举手投足实在坦诚,没有半分叵测。
可他毕竟是逍遥阁的人,若惯于伪装坦荡做派、此时又刻意收敛杀意以减轻防备,来消除自己的嫌疑,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最意想不到的人叛了,才叫人防不胜防,得手的几率才更大——才能把韩潞逼到现在这个份上。
“你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既不打算留下来护卫韩潞,也没有取他性命,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赖在了我这儿,到底在盘算什么,我倒是看不太懂。”于天琦淡淡道。
“二当家不知道。”梁缘支着脑袋喃喃道,“他出事之后,绎霖也失去了消息——我们被人里应外合算计了。”
于天琦颇为意外:“宁总掌事也出事了?”
“公子赴云覆山之前,他接到家书回了一趟家,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梁缘小声道。
“逍遥阁运作自成一体,并非谁人独大,就算没有了宁绎霖,也不至于乱成一团。”于天琦皱眉道,“但你坐着第三把交椅,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自离京?”
梁缘露出一个苦笑。
“叛徒想要他的命,一旦让逍遥阁掌握了他的行踪……”他遥遥指了指北院,顿了顿,“我动身前,已有人出了二十万两黄金的天价悬赏他人头——论算计谋划我是末流,眼下阁里已将苏夫人请出山来坐镇总阁,我便得空南下来寻他,待在他身边想来比留在总阁杵着有用。”
“那你方才为何不跟留心大师说明身份,留在北院?”于天琦挑眉问。
梁缘缩了缩脖子,左右张望了一下。
“我明日四处去逛逛,说不定还得去趟楚州。我带了些帮忙的东西过来,但为免引起叛徒注意没能带多,还需采购不少。”他自顾自转开了话题,“医馆这边要劳烦二当家先帮忙照看一下,反正他那儿有留心大和尚守着,安全得很。且我今日闹了一出,外面一定已经在传医馆西院藏有神秘高手轻易击退刺客、病人身份成谜之类的小道消息,就更不会找到北院去了……”
他振振有词地把锅丢给于天琦背着,还一点也不脸红,说完摆摆手,道了声“借隔壁厢房睡一宿”,一溜烟儿跑了,留下连反驳质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于天琦独自杵在屋里,半晌,只能无言地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