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轻轻关了回来,凌风焕吹灭了耀眼的明烛,只留了桌上浅黄的小灯,回头看韩潞,却见他已倦倦地靠回了软垫上,仰头敛着眼眸,方才的的轻松镇定已尽数退去。
“不舒服么?莫非花筱那药没用?”他不禁担忧。
“论理是有用的,至少没再流血。”韩潞疲惫地说,“我是分辨不出,只觉得疼,哪儿都疼。”两人多年至交,他用不着在凌风焕面前强装无事。
凌风焕默然。
“秋澈这回实在太过……她分明清楚你的身份,就不怕有朝一日消息走漏,老夫人找她算总账?”他拿了棉布浸过热水,拧干,轻轻给韩潞擦拭冷汗。方才花筱刀刀见肉,动作虽干脆利落,但怎么可能不疼,韩潞许是不想再让湘儿担心,故才一声不吭。
韩潞轻轻一笑。
“其实你刚才说错了一点。”他轻声道,“秋月庄十万弟子,医毒之术高于花筱的,并不只有寒青大师一人。”
凌风焕一愣,蓦地意识到他所指,脸色顿时变了:“老夫人?她怎么可能屈尊为秋澈所用?”
他们口中的老夫人是秋月庄前任庄主,曾雄据天下第一高手之位二十余年、一手平定秋月庄内乱,将秋月庄重新推回武林至尊宝座的传奇人物,乃如今秋家的当家族长。因她身兼曾经的霸主慕容世家的血脉,而秋月庄主俱为秋姓,江湖人为区分,便尊称她为慕容夫人。
秋月庄立庄数百年来,庄主之位向来只在秋氏血裔中世袭,然而多年前的一桩剧变,迫使正值盛年的慕容夫人不得不将庄主之位禅让给了现任庄主秋澈,以三十年为期,带着整个秋氏家族退隐幕后,不再参与江湖纷争。
秋澈乃数百年来秋月庄第一位非秋氏血裔的外姓庄主,虽已改姓为秋,立威掌权之路依然异常坎坷。如今三十年期限将近,虽秋澈已培养提拔起不少新生力量,意图渐渐架空秋家、续任庄主,但秋家在秋月庄的势力根深蒂固,岂是三十年经营能颠覆的,因而如今的秋月庄已隐隐分出两派,一派死忠秋家和老夫人,一派支持现任庄主秋澈。好在大多数弟子依然中立无争,这才没有动摇秋月庄的根基。
“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此番我盗走解药,又被秋澈算计追杀,导致萧贤妃毒发时无药可用,已然触犯到秋家的底线,你是没见到素林公主当时的模样……”韩潞倦倦一笑,“她没能从我身上搜出解药,气到浑身发抖,看上去恨不得寝我之皮、食我之肉,若非凤凰二老强行拦着,只怕当场就会把我撕碎。可见此番秋家对我……是真的恨之入骨了。秋澈若求到老夫人跟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挑拨一番,她愿意顺手指点一二也没什么奇怪的。”
“别乱猜。”凌风焕不容置疑道,“老夫人当家这么多年,作风一贯强硬霸道,从不屑于阴谋算计,这些下作伎俩根本入不得她的眼,绝不可能是她。”
韩潞虽知他是在宽慰自己,紧绷的心绪到底稍稍放松下来。
“解药这个事,我是彻头彻尾被算计了。”他轻声道,“秋澈根本算不上幕后主使——”
“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捞些好处。”凌风焕讥诮道。
“不错。她很清楚,经此一事,我这些年所做的努力,只怕要化为泡影了。”韩潞淡淡道,“即使日后此事被捅了出去,但事发时在场的几乎都是秋澈亲信,她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天溟教身上,我一家之词难以服众,最终不过闹成一出笑话而已。”
凌风焕知韩潞向来重情护短,一直不好贸然提逍遥阁叛徒之事,此刻见韩潞话里并不避讳,便试探道:“正是如此。你这一回被秋月庄千里追杀,堂堂天下第一大庄全力出动都只能勉强不跟丢,若非秋澈用计,还把素林也搬了出来,他们根本不可能抓得到你,天溟教怎会未卜先知、早早在萧木谷摆下阵势守株待兔?还有虹门那事,他们摆明了要等你自己撞进去,你不觉得太过巧合?”
韩潞静默片刻,轻缓一笑:“是有问题。”他扶了扶刚包好的左肩,“连掌教护法都出山了,天溟教绝不可能是不请自来——有人想要我的命,有人想我叛出中原,他们与秋月庄和天溟教所谋殊途同归,自然就联手了。”
凌风焕略一沉默,低声道:“秋澈手掌中原武林至尊之位,向来眼高于顶,恐怕还不至于屈尊纡贵,去与番邦魔教结盟,且若你真叛入魔教,对她有害无益。”
“我师父是真想我叛,秋澈么……是想让别人以为我叛了,这样即便日后秋家知道了真相,她也可拿为民除害的理由来搪塞秋家。”韩潞淡淡道,“这一月来我虽闭塞于医馆,却也不是听不到外头的传闻,有人故意将我的师承来历捅了出去,说我已叛归天溟教。这话传得沸沸扬扬,现在的江湖上,十个人中只怕有八个以为我已叛变,说我死有余辜,都夸秋月庄终于干了一回正事。”
凌风焕道:“谣言也罢了,反正你这会儿离不开医馆,无法露面澄清,忧心也没用。但只看这万寒散,就知秋澈确实不想要你性命,风长老所言并非欲盖弥彰。”
他叹了一声:“这大概才是花筱被派到南方来的真正原因。又是封脉又是下毒的,万一她玩过头了,你没扛住,我们花神医即刻就能施救,你纵能活,性命也依然掌控在他们手中,还欠下落英阁天大的一个人情——”
“可我这不是被你救走了嘛,他们白算计了。”韩潞笑道。
凌风焕瞪他一眼:“我是把你从剑冢里抢出来的。但其实既已进了剑冢,慕容老先生就绝不会容许他们伤你性命,本没我什么事了,我不过怀疑他们这般大动干戈另有图谋,不可能只想让你欠个救命人情,这才动手……”
韩潞轻轻一笑。
“你不知那日的情形。”他轻声说,“因有凤凰二老在,当日他们仅用了两针,就已封闭了我的九天气门,当时我几乎死在倒灌的内力下,然而他们眼看我快不行了,既不趁机斩草除根,也没拷问解药下落,反却将我送去了剑冢,请慕容老先生施救。他们以为我已昏死,殊不知我一直残留着意识,直到这第三针入体。”
他抬眼,静静看着凌风焕:“这第三针,是把我送到剑冢之后才刺入的。”
凌风焕有些愕然:“两针就已封脉,为何还要用第三针?慕容老先生怎可能坐视他们对你动手?”
韩潞淡淡道:“是啊,慕容老前辈不会害我。所以他答应他们刺第三针的原因只有一个:这一针必须刺入,才能救我性命。方才花筱的推断你还记得吧?”
凌风焕猛地看向他:“……毒性平衡!他们在你身上用了其他的毒,必须用足三枚封魂针的剧毒才能平衡毒素、保你性命!”
韩潞颔首:“他们在见到慕容老前辈之前,就已在我身上动过手脚。我那时神志模糊,只依稀有些不分明的印象,但可以确定,他们的真实目的,绝不是要我死,而是要将我拿下,给我下毒。”
凌风焕顿了顿,缓缓道:“对。所以这些日子来暗杀你的一定不是秋月庄,而另有其人。”
韩潞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
“我知道。”他敛眸,轻声道,“我被追杀和你的案子被逆转竟能同时发生,除去逍遥阁,天底下可再没别人有如此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