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宏看着他们远去,双拳不由自主地捏紧,愤然道:“真以为有教主替他撑腰他就能横着走了么?几乎没将尊主放在眼里!”
唐盈竖起纤秀手指,“嘘”了一声,轻声劝道:“所以盈盈先前才说,请师兄务必慎重待他——他堂堂中原一派掌门,本是直属教主统领,有意向我们示好而我们却不领情,只怕后果难测。”
端木宏攥紧拳头,不知该怎么接话。他是有些莫名地烦画桥,尤其是画桥刚刚投诚之时,那神秘诡谲的摄心妖术和夸张绮丽到令人瞠目的处事方式简直令他从头到尾都看不惯,两人大小打过数十架,硬生生揍得画桥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摆那套浮夸的作风。那人投诚至今,确实为天溟教做了许多事,能力手段不容置疑,但若要他自己选择,他宁可当初就没有随手救过他——也免得如今不得不背负上这个难以甩掉的包袱。
“罢了,他既有意对宏儿示好,想来不至于仗着教主对我们示威。教主携他同来也未必是他所愿,许是半路撞上了。”皇晓风淡淡道,“今日教主如此做派,倒减轻了我对他的怀疑。此人手段非凡,虹门威震西南,高手众多,偌大一个门派,落在他手里不过半月便被抹杀干净,片甲不存;且当年夷族敬献我教的威力无匹的往生蛊能重现于世,培植成功,他功不可没。教主也想将他完全掌控在手里加以重用,明知宏儿对他有救命之恩,许是故意来离间一番,一旦我们对画桥起疑疏远,画桥自然就只能倚仗教主了。”
唐盈点头道:“盈盈也是这么想的。倘若画桥是故意借教主之威来挡箭,教主便不会逼着画桥与尊主当着他的面把话说清楚。好在画桥能言善辩,并未袒露尊主所托,教主应当未起疑心。”
端木宏不善计谋,听他二人之言,细细思索半晌,却仍理不通顺,索性转开话题道:“尊主之前到底托画桥做了什么事?与凤家大公子有何关系?怎会又扯上了虹门于掌门?”
皇晓风轻轻一叹,道:“凤家弟子南下的消息其实是我给画桥的,只不过当时我要他抓的是凤三公子,不想他把更难对付的大公子抓了回来,三公子却下落不明。虹门于掌门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也尚不知道。此事事关者大,的确不宜在尘埃落定之前让教主知道。我定要亲自问他。”
唐盈道:“尊主既有此意,当事不宜迟,于掌门这边盈盈也会旁敲侧击问一问。”她说罢,顿了一顿,轻言细语道,“说句冒犯的话,方才尊主若允准师兄亲自去传唤,当不至于惊动教主。画桥是教主的心腹臂膀,主持着往生蛊的事,往生蛊于我们掌控中原有大用,而他在中原又有资源与人脉,此番北上,教主必然会令他与我们同行。倘若他对师兄死心,彻底倒向教主,做起监视掣肘之事,我们此行就被动了——此事全在师兄一念之间,望师兄三思。”
端木宏默然。
皇晓风点头道:“不错,北上是他提出的,他必会参与,你们需做好准备。我回前山吩咐一声,查一查抓回来的人中到底有没有小孩子。可千万别被他拿去试蛊了。”
端木宏闻言,便想一同前去,却被唐盈牵住衣角:“师兄留步,盈盈有话对你说。”
端木宏向来怜惜这个小师妹,见她眼波盈然,满脸恳求,只得应了,待皇晓风身影消失在林中,这才开口道:“盈盈想说什么?——若是事关画桥,便不必再多言。既然连尊主都对画桥改观了,我自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大局为重,日后对他多加忍耐也就是了。”
唐盈轻轻摇头,拉着他步入亭中,斟过一杯茶,和婉道:“并不是画桥。师兄请坐,此事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端木宏被吊足了胃口,依言盘膝坐下,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唐盈屏退了左右弟子,这才轻声道:“总坛当年被朝露公子血洗一事,盈盈亲身经历,知晓一些内情。便如尊主所言,此事师兄千万莫再提起,否则非但尊主不虞,万一传到教主耳中……师兄将蒙大难。”
端木宏不料是这件事,脸色微变。当年事发,他还是低阶弟子,日夜以习武为要,根本参与不到这等大变中来,后来身居高位,也是一心死忠,从不探究秘辛,因而只是偶闻传言,并不知晓内情,此刻见唐盈神色郑重,不由得脱口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盈谨慎地四下一看,这才轻声道:“十二年前,先教主仙去,圣教内斗,血流成河,又逢中原武林落井下石,实乃内忧外患存亡之秋,多亏了尊主及时赶回来。待击退外敌、稳住局面之后,圣教所拟定的教主人选,一开始其实并不是……”她噤了声,指了指教主离去的方向。
端木宏点点头。其实他内心深处也觉教主性情软弱善妒,贪图安逸享乐,武艺也非上乘,尤其近年开始排挤皇晓风之后,他便更为不服。想来当年若非仅剩了他这唯一一个嫡系弟子,得获先教主嫡传的阴阳鱼符,教主的位子也轮不到他头上。
唐盈看他一眼,道:“师兄一定在想,若非因着‘嫡系弟子’四个字,当年教主宝座怎会由他继承?可师兄想过没有,何谓嫡系弟子?”
端木宏一愣,道:“先教主的亲传弟子,不就是嫡系弟子。”
唐盈轻轻一笑,道:“如何判定亲传弟子的资格?师徒之份并非血统世袭,若是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什么功夫都没学到,又是否能够继承教主宝座?”
端木宏经她层层点拨,顿时恍然:“……是历代教主亲传的圣灵功!须得修习过圣灵功,才有资格……”他正说着,突然哑然。如今教中修习过圣灵功的,除了教主,还有皇晓风和他,且他二人修为都高于教主。所以这才是教主忌惮他们的真正原因?
唐盈见他了悟了,便轻声续道:“若说资格,论武功、威望、能力,当年的尊主哪一点不如教主?尊主平定内乱,击退外敌,整肃圣教,在当时的不少人心中,这教主之位……本该是他的。”
端木宏重重点头。他一向认为皇晓风比教主有资格。
唐盈续道:“尊主当年之所以推却圣座,心性淡泊是原因之一,但若圣教非他不可,他也不会甩手不管。他当年让贤,最重要的缘由,是有贤可让——在当年,有一个人,比他更有资格。”
端木宏看着她,攥紧双拳,已隐隐猜到她要说什么。
“便如师兄所想——”唐盈轻轻一叹,“我圣教教主之位,首要看重的便是圣灵功的传承。圣灵功源自我教自古相传的通天地造化的奇功九天功,当年我教先祖靠着九天功征战四野,称霸天下,是何等风光霸气。然而我教南迁之时,混乱中将天功谱遗失,自此再无法将九天功完整地传承下去,神功残缺,威力大减,这才处处受制于中原武林。此后,也只能从天功谱残本中演化出圣灵功,供后辈研习,研习得越精湛深透,就越有继任教主的资格,毕竟身为教主,最重要的任务,便是靠着九天功重振声威,带领教众杀入中原、北上复仇。”
“而尊主当年唯一的弟子、现在的中原第一高手,正是正统的九天功传人。尊主当年,本是一心想将他带回圣教,继承历代教主遗志的。”唐盈刚说完,端木宏已将手中茶杯捏得粉碎。
“他一个中原人,看不起我圣教也罢,我圣教看在九天功的份上,放下身段、好心好意请他入主,他却恩将仇报倒打一耙?”端木宏气得浑身发抖。
唐盈却摇了摇头,重新斟了茶,放在端木宏面前:“师兄说错了。尊主带他回教与他血洗总坛,时间相隔整整一年,其间因果脉络并非如师兄所想。事实上,他自小受尊主调教熏陶,性子也随尊主一般淡泊平和,虽生于中原,对圣教却并不排斥,若非……”她轻轻一叹,目中流出黯然神伤之色。
“若非什么?”端木宏急切道。
唐盈微微苦笑,再次指了指教主离去的方向。
“那一年,尊主稳住大局之后,便带韩潞回了洄水山。一月之间,韩潞挑战尽总坛所有高手,除了尊主,没有任何一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而他身负正统九天功之事也在总坛传开。彼时大家都认为,虽他并不算正统的圣教弟子,但若是由尊主辅佐他登上大位,以他的武功,杀回中原复仇恐怕确是指日可待,因而尊主的提议并没有人反对——除了他自己。他说他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受教规和仇恨约束,不愿入教,更不想做教主,挑战权当切磋锻炼,切磋完了,就下山了。”
端木宏冷笑道:“狂妄自大。打尽我圣教高手脸面,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唐盈苦笑道:“让师兄说着了。所以,他并未顺利回到中原——他在下山途中被人暗中埋伏,绑回了圣教,囚在地牢中受尽酷刑,几乎被凌虐至死,而为首的便是……”她一指万蛊池方向,咬了咬唇,“尊主为了救他,这才妥协,让出了号令天下弟子的阴阳鱼符,扶持了……现任教主继位。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端木宏愕然,呆了半晌,连连摇头。
“我圣教百年威望、名重四野,虽不拘小格,但向来以武为上,行事自有原则条章,他既身负九天功,又能完胜总坛高手,圣教纵然有所刁难,也不可能对一介高手行此下作之事——定然是他有才无德,言行卑劣,恃才自傲,辱及天尊,这才触犯众怒被拿下。”他坚决道。
唐盈微红了眼眶,轻声道:“师兄或许不知道,我自幼便与他相识,一同跟在尊主身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我亲眼所见,当年陪着他在洄水山上过关斩将,乃至中计被擒,身受酷刑,盈盈都与他一同经历。好在盈盈是女孩子,又非主犯,尚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罪,即便如此,昔日惨状依然不敢回首。他比盈盈在地牢中多待了近半月,被救出时已几乎不成人形,若非内力深厚……恐怕早成了一抔黄土。此事亲身经历者活着的虽已不多了,但毕竟也还有,师兄若仍存疑,大可寻机找当年亲历者一问。”
端木宏怔怔看着她,目中仍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他向来笃信韩潞乃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认为是他自恃中原汉人身份,不把天溟教放在眼里,乃至为了在中原武林扬名立万,借着对洄水山地势路径熟悉,倒打一耙杀回天溟教,令天溟教颜面大失、元气大损,这才造就皇晓风终身遗憾,不愿再行收徒。
如今,却陡然听闻乃是圣教失义负他在先,他回山复仇在后,整件事情突然就颠了个个儿,韩潞所为也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报仇雪恨,让端木宏如何能接受。
唐盈斟过第三杯茶,放入端木宏手中,凝视着他,委婉道:“盈盈讲述这些,并非是要师兄对他改观,只是,尊主当年救他性命,授他武艺,与他亲若父子,他那时尚未出师,在中原无半点名声,若非……若非圣教做得太过,若非尊主大义为先、舍身护教,命他忍辱吞声,他绝不会反出师门,亲自杀回总坛,来报切骨之仇。此事是尊主心中永远的痛,即便师兄不在意教主,也请看着尊主之面——切莫再提。”
端木宏默然,许久,将冷茶放回石桌上,转口道:“出发北上之前,还有些事情需做准备,我先回前山了。”
唐盈苦笑,只得起身送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