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武则天和她身边的重臣们,组成了历史上罕见的高龄政府。由君到臣都憋着一股劲在跟时间赛跑,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谁也无法逃脱自然法则。
武则天也开始向她前面的那些帝王们学习,学习他们在晚年必做的一门功课——嗑药,准确地说是服用仙丹。
不过她的运气的确很好,曾经让李唐几代皇帝体质急剧下降甚至为之丧命的丹药,却在她的身上奇迹般地发生了功效。可能是她的体质实在怪异,也可能是她找的炼丹方士也的确有两把刷子。
在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耗费三年时光给她炼制的长生药后,武则天的疾病竟真的好多了。这让武则天欣喜不已,她激动地把年号改为“久视”,这是一个具有浓郁道家色彩的词语,语出《道德经》:“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从这个年号蕴含的意义,我们可以看出武则天对长生的渴望和对道家的敬意。
年轻时笃信人定胜天,编织谶纬,制造天命;年老时却敬天畏神,虔诚礼佛。无论怎样,垂暮的武则天开始对宗教渐生敬畏之心,不再一味视其为可利用的工具。
改元“久视”的同时,她宣布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恢复到最简单的皇帝称呼,其后又废除了长达八年的禁屠令。
武则天曾经煞费苦心炮制的一个个神话,现在由她自己来一一破碎,只因对延续生命的渴望已经压过了往昔对荣耀的追求。与天争高、与神佛比肩的豪情开始逐渐消退,她只是俗世的天子,这就是她的真实位置。
什么“金轮圣王”、“弥勒化身”,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帮不了她,她不想再骗自己,也无心再骗天下人。
久视元年(公元700年)七夕节,她派道士胡超替她到嵩山谢神,投简于封禅台北,除罪金简上镌刻短短六十字的铭文,从中间我们可以看出她此时的心态变化:“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瞾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从上面这六十个字中,我们可以解读出,这个呼风唤雨了半生的女人,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自我实践,都在向现实做出一种妥协和让步;向她曾经挑战过的皇权秩序,挑战过的权力规则,甚至向她曾经强力扭转的天意和人心做出让步。
在时间面前,无论多强的强人都会有被打败的一天。
身体越来越差,接连生了两场大病使武则天仿佛变了个人,一切皆如过眼云烟,及时行乐才是王道。
她试着将自己从烦琐的政务中慢慢解脱出来,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与二张的欢娱和无休止的宫廷宴饮之中。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干了一辈子皇家工作,也该到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武则天将控鹤府改名为奉宸府,海选天下美貌少年以充后宫。选秀的标准也极为严格,才貌双全是第一位的。就算不用,放在那里当花瓶摆设,也要让人能够看出主人的品味。
奉宸府不光有偶像级的“伪娘”,还有一些创作型的人才。武则天要求他们能够随时随地陪伴在身边吟诗作赋,逗闷取乐。我们不要忘了,武则天当年也是文学女青年。有了这些文人墨客做陪衬,粗俗的男女调情便上升到了一个档次,简单的吃饭喝酒也平添了一份文化情趣。就算拍马屁,也能拍得妙不可言、文气冲天。
在这一帮文人墨客里最为出名的才子当数一个叫宋之问的,他的文采和人品一样声名远扬。他的名声走的是两极分化,文名有多高,对他为人的评价就有多低。
作为文人,宋之问也因其低劣的人品而遭人唾弃,不仅表现在其对待政治趋炎附势的态度上,也表现在一桩广为流传的命案上。自古凡是文人都爱好诗好句,一日,宋之问见其外甥刘希夷的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颇有妙处,便想占为己有,刘希夷不答应,自己抠脑袋想出来的,凭什么让给你。宋之问于是用装土的袋子将外甥刘希夷压死,被称作“因诗杀人”。
据说宋之问当初报名是参加武则天的男宠选拔,最后没有通过是因为武则天嫌他口臭。口臭不是错,出来不戴口罩就是你的错。看来,光有文才,不注重个人卫生也是没前途的。
既然当不成女皇的枕边人,宋之问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二张的枪手,也就是有需要写诗应酬的时候替两位花样美男捉刀代笔,因为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雅爱其才”。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奉宸府的主人,谁知道却成为捧场客。
宋之问算是个知足的人,能在这华丽丽的奉宸府中谋得一份差事,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是帮二张捧尿壶,他也觉得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毕竟离权力最近。
武则天早已厌居深宫的枯燥生活,频频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间,沉溺于少年温柔的笑容里。拜嵩山,幸温汤,修建三阳宫,沉醉奉宸府。
有时候,兴趣来了,她也会在奉宸府举办一些诗会,由她宠爱的才女上官婉儿做主持兼评判,看谁写得又快又好。她曾游龙门,登石楼,命百官当场赋诗,冠军的奖品是一件皇家锦袍。左史东方虬诗先成,获赠锦袍,然而东方虬屁股还没有挨上板凳,口臭文人宋之问也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口臭并不妨碍文香,宋之问的文章写得文理兼美,在座的文臣无不拍手叫好。
武则天又将赐给东方虬的锦袍要了回来,转手又改赐宋之问,群臣在下面起哄,诗会也由此达到高潮,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门赋诗夺锦袍”的故事。
落败者东方虬当然会感觉尴尬,有人据此称武则天未免太过小气。不过这类场合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彩头的意义本就在于添加竞争和嬉闹的氛围,无需太认真。
由此诞生出大量宫廷应制诗,这些诗大多格调不高,但声律严格,对仗工整,对正在成型中的律诗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奉宸府在当时的名声并不好。武则天毫不掩饰地大选美男,无疑刺痛了很多男人的自尊心。更由于奉宸府待遇优厚工作清闲,竟真的吸引了一些贵族少年,他们放弃学业,放弃世袭官职不做,争着跑到奉宸府去参加各种选秀活动,希望能像二张一样得到武则天的垂青。
清秀少年整天傅粉着锦扮袅娜随风的海棠花,粗豪健壮的逢人便夸自己的性能力超群,自我举荐起来一点也不谦虚。
初唐虽然风气开放,还是让有些思想正统的大臣看不下去,上书要求武则天注意影响。武则天厚赏进谏者,但说归说做归做,依然我行我素。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建立起来的奉宸府,充满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颓废气息。
花中国色香中王自然是莲花六郎张昌宗,他的美貌现在已被渲染得几近神话。
人们纷纷传说他是仙人王子乔(又称王子晋)的化身,十七岁骑鹤飞升的周灵王太子。这么说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事实。
武则天命人打造一只木鹤,张昌宗身披羽衣,乘坐其上,悠然吹笙,活脱脱一个伪娘造型。轻轻地按动机关,木鹤就拍动翅膀,跃跃欲试。木鹤机关再精巧,想必也比不上现在的小汽车,难免一颠一跛,震得张昌宗羽衣飘飘,越发像个神仙,时不时就掉下一根半根羽毛,牵惹出无数相思情债。自是人人赞叹,起码武则天这时候已经飘飘欲仙了,她一句话就顶一万句,爱郎,真乃仙人也。
武则天对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宠爱日盛。她日复一日地迷恋于他们,不管不顾大臣们的议论之声,大有将这种迷恋进行到底之势。她的这种迷恋使她的生命变得很长,这是朝廷中的百官们和她的后代们始料所不及的。
武则天恨不能把她的无穷珍宝都送给那一对妖姬一样的男人。她把她的财富给他们,于是几乎是转瞬之间,原本贫穷的张氏兄弟,摇身一变就成为天下少有的腰缠万贯的富翁。
武则天先是给了她最最宠爱的张昌宗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的官位,而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为他加封,将散骑常侍、银青光禄大夫等各种官衔,全都一股脑儿地加在了这个面色白皙傅粉涂朱的年轻人身上,并特许他与众多资深朝官一道朔望朝觐。
对那个稍有才能,且已做了朝中小官的张易之,女皇帝更是赐他司卫少卿的高官。如此张氏兄弟一路攀升的势头锐不可当,直到朝廷终于没有了适合这对男宠的更高的官位。
来自朝廷和来自皇室的风浪,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把武则天淹没。这让武则天很是头疼,也很郁闷,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了。有一天,在寝殿,她终于憋不住,问上官婉儿:这天下是朕的。朕在朕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为什么就容不下这两个孩子呢?
上官婉儿回答,朝官们认为这张氏兄弟无德无才,只会吃喝玩乐,而圣上却给了他们那么高的官。如果陛下把官位给了无能的人,那官职不也就成了虚名吗?
那朕该怎么办?
可以让二张兄弟做事。
他们又会做什么事?
不知道陛下是否记得,您一直想编纂一本将儒、道、佛三教精粹汇集起来的大书,成为后世垂范的经典。何不让张氏兄弟的奉宸府来试着做做,以解陛下之忧。
他们哪里懂这些?
不懂不等于就不能去做。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学士,招募进奉宸府不就是了。只要奉宸令亲自监督,这本垂范千秋万代的大书就一定能编好。如此还能为易之、昌宗兄弟正名。
这次谈话之后,由二张领衔编纂《三教珠英》的工程便上马了。很快,朝中由张说、宋之问、崔湜、富嘉谟等二十六位文人组成的编书班子成立,这些文人雅士们也纷纷前来张易之的奉宸府报到。
这部总共一千三百卷的《三教珠英》果然很快问世,世人也果然对奉宸府刮目相看。
从建筑学上来看,奉宸府绝对算是一件艺术精品,可谓匠心独运,鬼斧神工,宛如道家修真的洞府。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在其间载酒而行,诗情画意;粉面桃腮的俊俏少年临风弄笛,不染俗尘。
别说老年的武则天,就是连那些后宫的女子也没有几个能抵挡这神仙般日子的诱惑。
武则天游嵩山时还特地往谒升仙太子庙,亲自作文刻碑,文中除了汪洋恣肆地炫耀武周的繁荣昌盛,字里行间透露了女皇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外,当然也少不了对主人公神仙太子王子乔的赞美,然而字字爱意都是送给自己身边的玉人六郎。
这块碑刻于武周圣历二年(公元699)六月立,现存于河南省偃师县缑山仙君庙,共有行草书三十四行,每行六十六字。有飞白书碑额。碑阴刻有武则天《游仙篇》诗文,是武则天七十六岁时所作。《升仙太子碑》的正文,语势畅达,气象恢宏,情韵无穷,读来令人荡气回肠,但将文章与书艺相比较,书胜其文!其书风遒劲潇洒,笔势婉转流利,结体宽严适度,落笔铿然有声,“升仙太子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