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紫帐的武则天依旧不动声色,权力在握,她并没有急于一时,她要的是奉天承运。
遍布全国的情报网,一年两次的御史巡游,她倒要看看李唐宗室和旧臣能扛多久。
她希望他们都能跳出来一头撞死在树上,那样她就拣个死兔子。她也可以拎着兔子,在朝堂之上教育那些想跳没跳的兔子们。
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告诉你们,笨死的。
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不是笨死的,还会有其他的死法吗?
告密之风,封住了天下之口。朋友不可信,父母兄弟不可信,属下不可信。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写着同样一句话——别乱说话,小心,我告你。
不是不让同志们说话,就是大家都要往点子上说。什么叫点子呢?比如最近社会上开始流传的女主武王的传说,大家可以就此掀起舆论热潮。
当时在氾水出土的一块石头上发现刻有《广武铭》:“发我铭者小人,读我铭者圣君。……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还唱武媚娘。”
官方围绕这块石头大作舆论文章,设坛祭拜,遮天蔽日红尘滚滚的造神运动由此拉开了序幕。
武媚娘歌原是隋唐流行的民间小调,类似于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
史料记载,隋开皇末,太子杨勇每年春节期间宴请宫臣时,有东宫官员边弹琵琶边唱《武媚娘》之曲,引起太子洗马李纲的不满,他认为该官员“於宴座自比倡优,进淫声,秽视听”,应该割去该官员的资本主义尾巴。
如今却演变成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说话,说的是“女主武王”。
也有人持怀疑态度,认为《武媚娘歌》之所以在这时候成功打榜,并且高居不下,是唱片公司的幕后大老板——武则天一手操纵。歌词中间出现了“女主当昌”的句子,完全是二度创作的结果。
氾水出土的精美的石头(瑞石刻铭)不光会说话,而且是什么邪乎,说什么。
石头说,武媚娘是来自西天佛国的净光天女,“化佛从空来,摩顶为授记。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民庶尽安乐,方知文武炽”。
这些话都在向世人印证一个道理——武则天不是一只凡鸟,是神鸟。
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有家属拜伏于宫门下要求上书武则天。
当武则天拿到奏章,看完后,嘴都乐歪了。奏章是为一个叫李君羡的人鸣冤,这是贞观年间铁板钉钉的老案子,本来是不值得拿出来炒作的,之所以再度翻案,是因为它所产生的社会效应。
贞观年,当时有太白经天,主有女主武王将取代李唐。
唐太宗李世民很快就将上天的预警锁定在左武卫将军李君羡的身上,因为李君羡有个人人都羡慕的乳名——五娘。李世民先是将“五娘”贬为华州刺史,后又轻信小人之言将他处死。
很多年过去了,李君羡的后人一直活在“五娘”的阴影下。时过境迁,靡靡之音《武媚娘》居然成为国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五娘”是个品牌,可以开成全国连锁。
他们跑到这里来,就为告诉武则天一句话,李君羡当初是冤死的,他是做了您的替罪羔羊。您才是真正的武王,而他只是“五娘”。
“五娘”同志不白死,武则天大张旗鼓地为李君羡追复官爵,以礼改葬,而这些都是为了告诉天下人——武王当国,君权神授。
皇帝的上岗证书不像我们这些靠技术职称吃饭的人,蜗牛驮着重重的壳啊,一步一步往上爬。就算皇帝技术活干得再好,干得再多,也没人给他发工资,评个劳模或者先进工作者。
在人民的心目中,皇帝的上岗证书,是上天颁发的,是为天命。就算你再有钱,也请不来天老爷吃顿饭。想塞个红包,也只有等到清明节请先人们帮忙。
天命不可逆转,武则天就是在等天命,让天下人倾心归附的天命。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雍州报告说新丰县东南有座山从地下踊出,于是改新丰县为庆山县,四面八方的官员和民众都发来帖子祝贺。
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胡扯海捧中,却夹杂了一个不同的声音。说话的是江陵人俞文俊。
他上书说:“天气不和谐,寒和暑就会并行,人气不和谐,肉瘤就会滋生,地气不和谐,小土山就会出现。今天陛下以太后的身份霸占帝位,变换了刚和柔的位置,所以地气受到阻塞而山发生变化成为灾害。陛下称它为‘庆山’,我以为并不是喜庆。我认为应该谨慎修德以答复上天的谴责;不然,灾祸将要降临了!”
武则天大怒,将他流放岭南,后被六道使诛杀。
人也杀了,靡靡之音也唱了,天象也玩了,教育读本也发了,思想教育还有死角,还有人如此顽固不化,不给自己面子。
俞文俊是个个案,但他的身份是儒生,武则天实在讨厌儒生,因为这些人总是对女主天下心怀耿耿说三道四。
原本武则天对儒学没那么大意见,好歹也算社会主流思想,只要不对她的宏图伟业构成障碍。她也曾一度求助于儒学,寻找她称帝的理由。
武则天亲自主持贡士殿试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举办的,挑一些为自己所用的人才。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二月十四日,武则天在神都洛阳城南门,亲自举行殿试,选拔人才。
唐代帝王亲自面试选拔人才,武则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唐高宗就亲自面试举人九百人,最后钦点郭侍举等五人为甲等,令待诏弘文馆。
当时面试的形式与殿试差不多,但没有坚持下去。
在武则天日后的帝王生涯中,也举行过科举考试,但都是由考官主持。武则天亲试只有这一次记录。
为了这次殿试,武则天做足功课,提前一年下诏,五品以上的官员要做好人才推介,人数不限,有才只管放马过来。
考试那一天,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有上万名,云集神都洛城殿,分八科参考,每科按照惯例策问二至三道。
武则天希望能从中选出一些将来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真正的人才。记住了,是人才,不是柴火棍,更不是拿着自己发的工资,尽给自己添堵的大爷。养得起也操不起那心。
武则天非常重视这事,亲自临考,所问的问题都是她所关心和思考的国际国内形势。
上万考生涌入洛阳城,科目又多,考试一连持续了半个多月,盛况空前。
武则天两手抓,两手都挺硬。一手抓告密工作,利用酷吏压制政敌;另一手抓干部工作,发现人才,使用人才。最让武则天头疼的事,就是为女主天下寻求理论依据,也就是儒家义理上的支持,毕竟以母后身份称帝,并无先例可循。
她翻遍儒家典籍,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留给她。老太太很失望,她觉得自己忙活半天,纯属没事找抽型。
于是千百年来,史学大儒们才有了“太后重学士而轻儒士”的定论,其实老太太何尝不想重视儒学,可那些出口就吓死人的读书人,没有给她机会。
武则天为了实现自己的帝王梦想,可以说能用的招数都用上了,海陆空齐头并进,版本不断升级。
整个帝国也呈现出一种亢奋状态,老太太真能折腾。这还不算完,还有最精彩的一幕即将上演,那就是重建上古时的明堂。何为明堂?明堂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从这首脍炙人口的北朝民歌《木兰辞》里,我们可以看出,明堂是天子的办公室,它生来就和天子紧密相连。这个办公室不是一般的宫殿,传说中,明堂是由轩辕黄帝亲手建造的。
也就是说,明堂具有君权和神权的双重象征。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修成明堂,其风光不亚于泰山封禅和开疆拓土。
然而自周公建成明堂以来,修建成功的仅有汉武帝刘彻、王莽和光武帝刘秀。
原因是明堂的记载语焉不详,加之顶着儒家理想布政之宫的神圣光环,越到后来附会越多,诸儒争执,常令国君是非莫辨,难以决定,号称中国礼制上的天字第一号悬案。
自隋文帝、隋炀帝至唐太宗、唐高宗,动议多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她想到会有人反对,那些李唐宗室、前朝旧臣、学问深不可测的名家大儒们,不会轻易通过。这是一块试金石,通过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反对称帝了。
在动议之前,她先是躲在宫里磨好了菜刀和斧头,谁反对,到时候就砍谁。
她想到了结局,但没有猜中开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的,不是老李家的人,也不是平日里拿自己不当干部的异己分子,而是她最信任的北门学士之首,她一手捧红的超级巨星,现任宰相刘祎之。
由皇后到女帝的夺权过程中,每当武则天需要关门、放狗,北门学士总会挺身而出,咬人是一门技术活,粗人用牙齿撕咬,文人以理咬人,咬也咬出水平。
作为北门学士之首,刘祎之不同于那些有脸没皮的酷吏。他温文尔雅、文采华丽。
高宗、武则天时期正是唐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刘祎之少年时即以文采风流而闻名,与孟利贞、高智周、郭正一等齐名,时人称他们为刘、孟、高、郭。
刘祎之虽然儒学功底深厚,但他并不是儒家眼中的三好学生,随性放荡,有劣迹。
他的姐姐曾在宫中担任女官,当时武则天的老娘荣国夫人杨氏病重,刘祎之的姐姐受武则天之命前去探望,刘祎之便偷偷跟着姐姐混进去开眼。
他进去是冲着杨老太太面子进去的,也就是说让刘祎之感兴趣的,是老太太荣国夫人。
《新唐书》说:“祎之因贺兰敏之私省之”,那段时间九十高龄的外祖母杨氏和二十出头的外孙贺兰敏之的私情正传得满城风雨,丢人丢到姥姥家。
说好奇也好,说猎艳也罢,总之刘祎之一门心思,想去瞻仰瞻仰这位杨老太太。文人有时候好奇心比一般人要强烈,他们始终对这个世界抱有一颗不老的童心。
谁知道事情败露,刘祎之也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流放到巂州(今四川省西昌市)。数年后,刘祎之还是等到了咸鱼翻身的机会,机会来的时候不要多,一个就够了。
他的机会是靠自己得来的,出众的文采引起了武则天的注意。皇后特地上表请高宗将其召还,拜为中书舍人,不久又蒙恩遇,被武后亲自检拔为北门学士之一,同时入选的还有元万顷、范履冰、周思茂等人。
这些人有着文人的优点也有文人的毛病,才思敏捷,属文工书,率性任侠,不拘小节。
时为上元年间,武则天与太子李弘之争正值白热化状态,因此这群突然出现在长安宫廷里的政坛新贵,一开始就被视为武后的私人内阁。
明着为她编纂书籍,扩大影响;暗着参议朝政,分宰相之权。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太子李弘神秘死亡,武则天又陷入与章怀太子贤争锋的战局。面对桀骜不驯的贤,武后要求北门学士为她编纂洗脑必读书目,《孝子传》和《少阳正范》应运而生,成为太子李贤蹲茅房必备读物。
可见北门学士编书也具有一定政治目的,且直接介入了皇后与太子贤之间的政治斗争。
及至李贤被废,显继立为太子,此时刘祎之已拜为相王府司马,辅佐皇子李旦。他和李旦的师生感情也就是这时候培养起来的,他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刘祎之与别人不同,因为他具有双重身份——太后的心腹,相王李旦的老师。
在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的时候,刘祎之作为铁杆粉丝坚定地站到了武后一边。他和裴炎策划并发动了嗣圣宫变,把中宗赶下了台。
这时候的他和裴炎的想法一样,都天真地以为,这完全是废昏立明,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要把事情办好,把好事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