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临终嘱托,让侍中裴炎成了宰相中唯一的顾命大臣,唯一是荣耀,更是危机。裴炎,也由此卷入了帝国高层政治的漩涡。
这里要插一句,裴炎从高宗手里接过的这道遗诏,玄机暗藏。日后大唐政坛的诸多波澜,都是从这里荡开涟漪,最后泛滥成灾。
今天我们再来看这道遗诏,如果去掉那些自我标榜的华丽辞藻,其实就表达了两层意思。
一是太子即位事不宜迟。要快,更快。就让太子在自己的灵柩前即位,最好自己的葬礼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
二是武则天退休势在必行。新皇帝执政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所有的玄机都落在这个第二条上。
这句话貌似平淡,实则暗流涌动。从字面上看,就是说国家大事如有决定不下来的,再按照武则天(天后)的意见定夺。
中国的文字太悬乎了,往往一句话,两层意思,一语双关,累就一个字。文字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其实高宗在临死前,内心深处是有挣扎的,一边是自己的老婆,一边是大唐的百年基业,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为难归为难,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凭着多年的夫妻情和战友情,高宗对武则天的政治手段和执政能力是信任不已的。老婆有水平,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武则天水平越高,就越让高宗焦虑不安。
显庆五年(公元660年)以来,他和武则天既是夫妻,更是战友,两人携手在黄金时段演出了一幕幕夫妻档的好戏。他看着当初那个泪眼婆娑的武媚娘由弱变强,由强变刚,由刚变不锈钢。一个女人被这样被时局淬炼成了一个政治老手,一把锋利的刀。
高宗在病重期间,尚书左丞冯元常曾私下里向他打小报告:“中宫(皇后)威权太重,应该打压打压。”群臣们早已经意识到,武氏当权已成大势所趋。
高宗对这个意见是持赞成意见的,无奈一天到晚和病魔作斗争,哪里还有精力腾出手来压制武则天?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高宗皇帝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这道遗诏上留了一手。但是他哪里晓得,这留下的一手,成为武则天迅速上位的助推器。
让我们喝口茶,平复平复激动的心情,再回过头来看这道遗诏,可以说玄机暗藏,通篇就一个字——阴。
遗诏中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剥夺了武则天的执政权。不仅没有让她摄政(临朝称制),甚至不让她再过问政事——军国大事,如果新君能“决”,那就不需要劳烦天后了。跟着我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不要再去折腾了,朝廷把你养起来。
一个曾经拉风一时的天后,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退休后能干些什么呢?喝茶,写回忆录,应付那些踢寡妇门的男人。这些风月之事,对于这时候的武则天来说,绝对不会成为她生活的主流。
高宗皇帝想借死后皇位更替的机会,解决生前未解决的问题,只能说这个李治皇帝很傻很天真,自己活着都没搞定的事,死了就更不靠谱了。
他想让武则天退居二线!想让新皇李哲能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只能说他,所托非人!
李哲从来就不是干皇帝的料,完全是论资排辈,轮到了他而已。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更不要说武则天和那些成天长着眼睛说瞎话的朝中大臣们了。
三年半的太子生活,让他烦不胜烦。皇帝,不要以为天下谁都愿意当那个破皇帝,没有一点私人空间,天天被一帮老家伙忽悠来忽悠去。
李哲就算再不济,也得赶鸭子上架。太子已经三易其人,再换,不利于天下安定。况且四皇子豫王李旦年纪还小,又没有特殊的功绩、过硬的理由立为太子。
正是出于对接班人的忧虑,高宗皇帝才提出了“如大事不决,以武后意见为准”的原则,这是一种不得已的制衡措施。
以上的种种,是高宗考虑了多时,在临死前与裴炎定下来的。从中可以读出李治的良苦用心,对武则天的防范和对李哲的制约,他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全。
聪明如武则天这样的女人,当然看明白了这道遗诏的奥妙。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已基本被剥夺,只是一个挂名太后。她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以她的性格和二十多年来的习惯,如何能甘心就此放弃,去当一个甩手太后?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甘当配角的人,高宗皇帝驾崩以来,她就陷入了无尽的思索当中,她的思索只围绕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能够尽快获得独立的执政权。虽然她的势力,已经大到完全可以这样做。只要她一句话,李哲,好孩子,该到哪凉快到哪凉快去吧,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但她没有这么做。
武则天没有急于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愿意去公开违背高宗的遗诏,对死去的高宗,她是有所顾忌的。
如果我们这时候回头看,在高宗皇帝执政的最后日子里,武则天的野心并没有大到篡国的地步,她对与高宗的夫妻档模式还是很满意的。
对她来说,虽无最高统治者之名,但有最高统治者之实,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她还是真心希望高宗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因为高宗一旦撒手西去,形势将有怎样的变幻?谁也摸不准,搞不清,包括自信满满的她,也不免心里忐忑。
她对权力的更进一步野心,应该是在高宗驾崩之后。失去权力的危险和获得更大权力的机会,同时降临在她面前,这一次,她绝不会再犹豫。
当然,这种思想的转变,不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在高宗死后的一系列事件中完成的。
历史的经验无数次地告诉我们:政治,很多时候就是人玩人。高宗皇帝在与不在,大不一样。一些诡异之事,在高宗的丧期里就开始频频发生。
按照高宗遗诏的部署,太子李哲应于十二月初六在灵柩前继位,七天后正式册立为新君。按照古代惯例,在这几天过渡期内,虽然还没正式册立,但只要嗣君是成年人,就可以发号施令。国家事务,一天也不能停转。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唯一的顾命宰相裴炎,会在这时候突然插上了一杠子。这一杠子直接就撬动了大唐的根基。
裴炎这一杠子是在嗣君即位的第二天亮出的,他提出,嗣君既然还没正式受册,也没开始听政,那么就不应该发号施令。这几天的国家大事,应该由宰相奏议,然后由太后武则天以“天后令”的形式,下达到门下省执行。
这是一个妖孽至极的建议,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裴炎成了改写大唐历史的人物之一。
他的这个建议,其实并没有前例可循,以前都是老皇帝一死,太子就成为实际上的新皇帝并开始执政,大臣们哪里会有什么异议?而且,更为可怪之处是,他的建议与遗诏的关键点正好是大唱反调的。高宗遗诏说“军国大事不决”之时,才听取天后的意见,而裴炎的建议则是任何事情都由宰相议定,呈报武则天,再由武则天发话。
武则天发出的“天后令”又是下达到门下省的,裴炎这个侍中,恰好是门下省的首长,同时宰相班子的“政事堂”也是设在门下省。这样就成了一种什么状况呢?武则天拍板,裴炎发文。
这样看来,这个建议是大有来头的!
这个裴炎,到底想要干什么?所有人都产生了疑问,但所有的人又很快明白过来。
后世史家多指出,裴炎的这一建议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他之所以这样做,有三种可能:一是为讨好武则天;二是对武则天的参政已习以为常了,认为今后继续这么玩下去也无妨;三是裴炎自己想避专权的嫌疑,拉上武则天来平衡一下。
所有的人都嗅出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所有的人都在静观其变。
本来高宗皇帝去世,最高权力者应为嗣君李哲。现在裴炎无中生有,让自己和武则天瓜分了最高权力,刚刚继位的新君竟完全被架空。
高宗皇帝的一句遗言,让武则天为失权而闷闷不乐。裴炎此议一出,又让她精神为之一振。裴炎,武则天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这个人,那些反对武则天的大臣们也开始留意这个人。
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山西闻喜县)人,史称他“寡言笑,有奇节”。
他出生于当时的名门“洗马裴”家族,其父裴大同,曾任洛交府(今陕西省富县)折冲都尉,是个军官。裴炎幼时就勤奋好学,在被补为弘文馆(设在门下省的贵族子弟学校)学生后,每遇休假,其他同学大多出去游玩,他却埋头苦读。
弘文馆的学生谋官很容易,但他并不满足于随便谋个官差,他有着更为远大的志向。他在学馆发奋读书十年之久,尤其精通《左氏春秋》和《汉书》,对历史和官场规则了如指掌。
他的仕途也还算顺利,明经及第之后,最初任濮州(山东省鄄城)司仓参军,后历任御史、起居舍人、黄门侍郎,并于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入相。
从这个人后来的言行看,他是忠于李唐,反对武则天专权的,并以此殉国,死得很壮烈。可是,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使出了这么一个大昏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么做,明摆着是给武则天送去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古人的思维方式,真是让我们搞不透。
按我的理解是,这是一次无巧不成书的误会,这场误会要了大唐的半条命。误会在于裴炎集团此次是在利益上与武氏集团不谋而合,他们都想废掉嗣君李哲。裴炎是想立李旦,而武则天想的却是夺回失去的权力。两方求大同存小异,便联手对付新皇帝。
裴炎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加强宰相班子的权力,恢复以往的宰相议事权。这真是一个悲剧,为了争取那么一点点利益,却白送给武则天这样一块大饼,实在是得不偿失。
高宗皇帝驾崩七天之后,李哲继承了皇位,是为唐中宗,并更名为李显。
“李显”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应谶意。据民间传说,这是老子降临人间的另一个化名。这话就是说,老子原来是李显,李显却永难成老子。
武则天也自然水涨船高,被尊为太后。裴炎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提议,被武则天欣然接受。大小政事仍取决于武则天的意见,“太后令”仍然是帝国的最高号令。继位的新皇帝只能是摆个空架子,而无实质内容。
当然这个状态,群臣也没有办法。因为在十二月底之前,是嗣君的守丧期。在非常时期,需有非常措施,外人是不好说什么的,毕竟是家务事。
月底之后,武则天要不要还政?这才是各方都关注的一个问题,恐怕也是武则天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但是在这段时间内,武则天必须要站得牢,稳得住,她决定马上着手办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