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六月,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感觉到皇后已经失宠,而且明白其被废后已经难免,内心惶惧,于是上表请求解除中书令职务,改任吏部尚书。
虽然高宗已经打定了废后立妃的主意,但要付诸实施却面临很多困难。王皇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别人转身也许留给世界的是背影,而她转身留给这个世界的却是背景。
王皇后出生世家大族,又是先皇唐太宗亲自选择的儿媳;而武昭仪出身寒微,又曾侍先帝,身份尴尬,一般大臣都很难接受她为皇后,更别提那个一手遮天的舅舅长孙无忌了。皇帝知道,长孙无忌是最难的一道关口,要想废后立妃必须跨过他这一关。于是,高宗在和武昭仪商议之后,精心准备了一番,双双来到长孙无忌的府第,想做做长孙无忌的思想工作。皇帝驾临舅舅的府第本是平常的事情,但武昭仪陪同而来,就比较奇怪了。
长孙无忌一见这架势,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分,不动声色地将他们迎入府中盛宴以待。高宗一落座就送上大礼,当场拍板破格提升长孙无忌的三个庶子为朝散大夫,并赐金银宝器各一车,绫罗绸缎满十车。
如此殊恩,笼络之意已是相当明显,于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这个外甥还是够意思的,给这么大的面子。
伟大领袖早已教导我们说,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酒酣耳热之际,唐高宗李治一声叹息:“唉!可惜王皇后无子。”
比兔子精明,比狐狸狡猾的长孙无忌怎会听不出这话中有话,他知道这才是高宗携武昭仪来此的真正目的。希望他这个舅舅能顺从自己的意思,同意废王皇后而立武氏。
长孙无忌揣着明白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如此几次三番,高宗和武昭仪都很失望,悻悻回宫。后来,武昭仪又让自己的母亲杨氏到长孙无忌的宅第做工作,反复请求他高抬贵手。长孙无忌还是没有给老太太面子。
唐高宗李治也算开了皇帝向臣子行贿的先河,可东西送出去了,事却没办好。
这样,高宗就对长孙无忌的意见大了去了,哪有拿人家东西还不给办事的道理?真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自己还是皇帝,如果是其他大臣,不知道这长孙无忌要狂到什么地步。
如果说去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的处理让他看到帝王权柄的下移及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那么这次就是直接地感受到长孙无忌对皇帝意愿的漠视和对帝王权威的轻慢。原本对舅父已有疑忌之心的唐高宗,心中的愤怒此刻已是如火如荼地燃烧起来。
自他十六岁被立为太子开始,他就一直处在父皇严厉而挑剔的目光之下,好不容易熬出头当上皇帝可以喘口气了,却又时时刻刻处在舅父为首的顾命大臣监督下,小心翼翼避免行差踏错。这样尊而重之的结果,换来的是对方日益专权妄为,虽身为帝王,却如身受重缚,动辄为人所制,既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打理朝政,也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皇后。人生至此,实属无味。从此高宗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打击舅舅长孙无忌权力的道路。
高宗首先试图增多自己和群臣直接接触的机会,逐步加强对朝政的控制。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的七月二十五日,高宗对五品以上官员说:“以前我经常看见你们在先帝身边议论朝政,有的当面陈情,有的退朝后上书奏事,连日不断。那时候你们有那么多事要上奏,难道现在无事可奏了吗?你们为什么都不上书言事呢?”
此言一出,估计不少人都能听明白其中暗含的玄机。但是,那些长期在长孙无忌的权威下战战兢兢的大臣们,五六年来一直也没有看到皇帝有什么作为,而且都看到过皇帝自行任命的人都被长孙无忌搞得有职无权,甚至还有宇文节被杀,还有谁敢越过长孙无忌而与皇帝直接议论国政呢?
高宗见这样做还不行,就换了另外一种方式。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五月,唐高宗不动声色地把宫廷禁军将领程知节(程咬金)改任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命他率兵讨伐西突厥。程知节此时已是六十九岁高龄,本不应该率军远征了。但他是长孙无忌的铁杆亲信,高宗这样安排,目的就是解除他对禁军的控制权,远远地把他支出去,以便自己能安心地和长孙无忌过招。
程知节走后,高宗在朝政中依然插不进去手,于是他选择了皇后的废立一事作为平台,和长孙无忌较上劲了。
如果这件长孙无忌极力反对的事,高宗能够成功实现,大臣们就会明白这个朝廷到底是谁说了算了,人心才敢于向皇帝靠拢。武昭仪此时和皇帝的利益完全一致,也会穷尽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高宗来对抗长孙无忌等人,调走程知节就有可能是武昭仪提出的建议。
于是,武昭仪在六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诬陷王皇后和她的母亲柳氏找巫师做法诅咒自己。永徽六年(大体相当于公元655年)六月,高宗李治以王皇后跟母亲柳氏使用巫术为名,禁止柳氏进入皇宫;七月把王皇后舅舅柳奭由吏部尚书降职为遂州(今四川省遂宁一带)刺史;柳奭赴任的路上经过扶风,可能对前来接待的地方官说了几句怨言,长史于承素又检举他泄露皇宫里的秘密谈话。柳奭所说应该是皇后废立之事,这样想来,这个于承素应该是柳奭信得过的人,不然以柳奭的谨慎是不会对他说这些事情的。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柳奭又被贬为离京更遥远的荣州刺史。
李治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一手打压王皇后的同时,他又一手力挺武媚。
李唐继承隋朝的制度,后宫的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享受一品官的待遇。
李治在暂时无法将武媚册立为皇后的情况下,就打起了制度的主意,想在贵妃之上设一个宸妃的称号来册封武媚。高宗提出,要在后宫中特别设置一个“宸妃”的名号,位置在各妃之上,封给武昭仪,作为封后过程中的一个过渡。这是一个折中方案,唐高宗认为这样诸位大臣应该能够通过了吧。此议一出,立即受到中书、门下两省宰相的反对。刚刚被提拔为中书令来济、门下省侍中韩瑗,先后上表以不合制度为由谏止,“妃嫔有数,今立别号,不可”。
我们注意到在这次行动中,长孙无忌并没有亲自出面,甚至褚遂良都没有出面,而是授意韩瑗来谏阻。大概他们已经从皇帝调走程知节的蹊跷事情上看出来点问题了,此时不适合直接出面来激化矛盾,而且这次所议的又不是皇后废立,他们出面也显得目标太大。
韩瑗和来济都是王皇后舅父柳奭罢中书令后新提拔起来的,韩瑗与长孙无忌有姻亲之谊,彼此同气连枝,自不待言;来济不是贵戚,只是个一根筋的人物,此番进谏,应该是出于对大唐礼仪制度的维护。既然有重臣施压,封妃原本也不是武昭仪的终极目标,她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精力、做过多纠缠,所以封号宸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事情虽然搁下,但韩瑗和来济这两位不识时务的大臣的名字,却深深地印在了武昭仪的心里。这件事虽然不了了之,但作为一国之君,李治在此时力挺武媚的举动在朝臣之中造成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别说皇帝了,就连一个小小基层干部只要有芝麻大的权力,都会有人去投其所好,何况一国之君?
就在这时候,朝中发生了一件本来不大不小的事情,但是特定的人却在特定的环境中,恰到好处地利用了它,从而引发了一场大风波。当时朝中有一个中书舍人名叫李义府,他是贞观中后期被推荐入仕的,属于魏王党的外围。此人阴狠、笑里藏刀,因此名声较差,人送外号“李猫”。
长孙无忌非常讨厌他,同时也想进一步排除异己,打算把他逐出京城,降职为壁州司马。这份敕令还未送到门下省公布的时候,李义府通过自己的耳目已经知道了,惶急无奈之下,便向同是中书舍人的王德俭请教应对之策。
王德俭是许敬宗的亲外甥,有可能许敬宗曾和他这个外甥说起目前有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但这个机会的投资风险太大。这次王德俭见李义府遭到这样的排挤,不妨死马当活马医,拿他做个试验。
他对李义府说:“皇帝想要立武昭仪为皇后,正在犹豫不决,一直担心宰相们会有异议。你如果能提建议立武氏为后,就有希望转祸为福了。”李义府听后恍然大悟,这是一步险棋,但此时不得不走了!
于是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向高宗上表章,奏章的主要内容是要求废黜王皇后,册立武昭仪为皇后,以满足“全国人民”的愿望。
高宗十分高兴,亲自召见李义府,赐给珍珠一斗,留他在京官居原职。武昭仪也暗中派人慰勉李义府,并说服高宗破格提拔他为中书侍郎。
此事和对弈很相似,一子落下,满盘皆活,李义府的人生,就此得到转机。同时,高宗和武昭仪也大受鼓舞,他们终于有理由相信,朝中确实还有敢于跟长孙无忌唱对台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