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站在迟子鸣面前的人,竟然是罗小凤的亲奶奶,一直失踪了的罗小凤奶奶。迟子鸣实在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怎么找到他家的,更觉得心惊的是,她竟然会不用钥匙就进了迟子鸣的家里,再看着那干枯发黑并毫无人色的样子,迟子鸣牙齿突然就打起战来,“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老太太一阵干笑,那笑声就像是磨砂的轮子从钢筋上打过,说不出地刺耳与干涩,“青年人啊,看得出你这段时间心神不宁,你出门的时候,门还没锁好,我就进来了,但是我没有你那么失魂落魄,进来后,我还记得把门给关好。你说,我这么一个没钥匙就进不来的老婆子,怎么会是鬼呢?”
迟子鸣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他最近确实精神很恍惚,真的搞不清楚出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锁好门,但是,现在,他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了。
“老婆婆,你怎么会来这里?还有,你妹妹的事是怎么回事?小凤她们都以为你被她给害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知道么,我对我整个家族的人都感到耻辱,我妹妹,我两个儿子。唉,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真不想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且,我们都老了,大儿子与儿媳妇早就死了,也就是罗小凤的父母,车祸死的,是在去上海的一辆客车上,车子从山崖上掉了下来,同车的三十多个人无一人幸免,那尸体烧的,根本就认不出谁是谁了。我是炼了几根骨头拿回罗洋村,葬了完事,这事我没跟罗小凤说,小时候是怕她伤心,但是,大了,反而更加难以提起,而她从来就不问,只是有时候我看着她望着门口的那条路,眼神里充满着企盼时,我才明白,其实她想父母了。小儿子罗家梁从小就叛逆,脑子就极聪明,整天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孙子罗小杰也一样。但是,罗小杰好好的一个孩子,却一下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罗家梁却一点都不伤心的样子,我真不知道一家人是怎么了,前世作的孽啊。”
罗小杰?迟子鸣小心翼翼地问:“罗小杰现在如果还活着,多大了?”
老太太用手指算了算,“也十九了吧。”
迟子鸣心里有点疑惑,老太太今天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跟我唠叨家常?还是没地方住了,要……
“对了,老婆婆,你那个妹妹?”
“她啊,整天疯疯癫癫的,老了都快进棺材了还是一个样,前段时间突然回罗洋村,说自己中了什么鹰毒,如果不解开这毒,她就会变成一只食尸鹫,只能吃尸体了,并说是有神灵托梦给她,要她守护着一具千年不化的遗体,而且必须以自己的性命守护着,不能有闪失,那遗体复活后会解她的鹰毒。她竟然深信不疑,但是,又不想让别人生疑,于是求我来了,叫她来替代我,谁叫我跟她长得那么像。本来我真不想理她的,我们姐妹感情也不算好,但是,她说自己现在都啃起尸体来了,如果我不救她,她只能死在我面前。她那性子说到做到,看在怎么都是姐妹一场,我才答应了她。她把我安置在城里,而她替代我生活一段时间,你第一次看到的就不是我,是我妹妹,不过,她经常告诉我村里的事,所以,别看我年纪大,并没有老糊涂。”
原来是这样!那么,可儿此时会不会跟她的妹妹,也就是小凤的姨婆在一起了?此时,老太太的眼神好像看穿了他,“你们几时回罗洋村,把我也带回去,我还是习惯在村子里,在这里睡都睡不好,唉。”
迟子鸣连忙摆手,“不,不,现在那里出了点事,噢,因为旅馆里的那案件还没有破掉,所以那里还很危险,现在那里谁都不能进去了。改天,我带你回村子好不好,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现在公安局全力调查这案件,一定很快会破的。”
迟子鸣努力把谎言编得像样一点,这样才能劝得住老太太,老太太的神情从开始的困惑也变得释然多了,“噢,是这样,我的孙女们还好吧?”
“很好,老太太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就住在你楼下,嘿嘿,是我那老妹安排的。”
迟子鸣瞪大了眼睛,这个老太太竟然就住在他家楼下而他毫无知觉,不过想来这段时间他都在罗洋村,想想也是,只是这事觉得又那么不可思议。
他还是送老太太到楼下,顺便去看了她的房间,里面没什么不同,很简陋的出租房,那些老式的家具都是房东留下来的,他真不能想象老太太的妹妹竟然找了离他家这么近的房子,难道纯属是巧合,如果是这样也太巧了吧。
回来后,他觉得很累,看了一下放在枕边的他与萧依莲的合照,萧依莲的笑容依旧明媚,只是,已经被他烧碎了。他叹了口气,就躺下来睡了。
蒙眬中,他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罗洋村,罗洋村除了依旧死一般地沉寂幽暗之外,天空中有很多的食尸鹫飞来飞去,仿佛这里早已经被太阳与整个世界所遗弃了,反而成了它们的乐园。
迟子鸣恍恍惚惚地游走着,他感觉到自己吸进去的每口空气都带着阴毒之味,罗洋村怎么会变成这样?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当他看清楚,竟然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时,顿时骇然,这不是村民罗胖子么?然后他发现黑糊糊的土地下,到处都是人的尸体,有的人,是他所见过的,还有几只食尸鹫停在上面,安然自若着啄着尸体。这些人好像死了很久很久了,罗洋村到底怎么了?他看了看那些尸体,没发现罗小凤与罗伊芙,稍稍安了心。
她们会不会有事?去哪里了?他大声地呼喊着她们的名字,边跑边喊,但是,整个村子都像死了一般,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当他跑到旅馆旁边的时候,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只见整个海面都被鲜红妖娆的亡魂花所挤满,前拥后簇,像一个花海,而亡魂花依旧来势汹汹,爬满了整个旅馆的隙缝,看上去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人窒息,美得有一种着了魔般的疯狂与嚣张,每一片花瓣却都带着毒液。
然后,他看到一身白裙的女子竟然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篮子,她随手摘了一朵亡魂花别在自己的发际之上。他感觉自己的心提到了噪子眼里,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那女子却依旧安然无恙,继续采花。当她的脸别过来的时候,天,萧依莲?她竟然是萧依莲?她,还活着?
迟子鸣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偶人一样地看着萧依莲在采摘那些可怕的花朵,她好像并没有发现他,旁若无人地采着,奇怪的是那些花并没有伤害她,终于,篮子给装满了。
接着,她就走出了旅馆的院子,迟子鸣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采这些花干什么,又要到哪里去?而萧依莲始终对他置若罔闻,好像迟子鸣于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
只见萧依莲穿过那条铺着大小均匀的鹅卵石的小径,那是旅馆连接着大道的路,继续往前走,她全身明丽的色彩跟罗洋村那沉郁灰暗的死亡色调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迟子鸣觉得怎么都不会跟丢。
她继续走到大路上,穿过田野,穿过那大片的田野就是村子的正中心方向了,这时有几只食尸鹫朝她飞来,她没有一点躲防的意思,相反,还伸出了手,似是在迎接着它们,这令迟子鸣更感到毛骨悚然。
终于,她在迟子鸣开始来过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里,有很多村民的死尸,现场惨不忍睹,她环视了四周,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场景,她走到了一具尸体的旁边,蹲下了身来。迟子鸣屏息观望,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迟子鸣更是目瞪口呆,只见萧依莲从篮子里取出一朵亡魂花,插在了尸体的心脏部位,只见那花朵像是长出了很多柔软的触角一样,不停地膨胀,收缩,又继而再膨胀,而那尸体却不停地缩小再缩小,所有的有机物仿佛都被这花所消耗,没过多久,地面只留下一个黑色的人形的印迹,只能看出这里曾经躺过一个人,或许一团动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消灭得如此干净。
迟子鸣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词:化尸水。不,应该是化尸花。化尸水还能留些残骸的,但这种花消灭起尸体来却干净利落,原来亡魂花除了能吸血之外,还能化尸,太可怕了,杀了人销声匿迹,完全就找不到了,曾经在世界上存生的,活生生的有着悲喜能哭能笑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蒸发掉了。
萧依莲就这样神情自若地处理掉一具又一具的尸体,食尸鹫在她的身边盘旋,幽蓝的磷火四起,天空,灰暗无度,大块大块黑色的云被风吹着一团又一团地拉过,四周,那桉树的枯叶呼呼地在飞扬,在地上翻滚着,新落的叶与腐朽的叶交集在一起,仿佛是期待已久的相融。这样的场景,令迟子鸣感到,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地阴冷与恐怖,而萧依莲,不再是他心目中的爱人。
他觉得很难过,在萧依莲处理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他想转身离开,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也找不到回到城里的路了。
他很沮丧地站起身来,差点撞上了什么东西,天,是萧依莲,竟然就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仿佛从来就不认识他。他轻轻地喊了声,依莲,但是,她并没有回应,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好几秒钟,她的眼神里突然有了意味深长的笑,这种笑让迟子鸣以为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欣喜地伸出了手,但是,他的手伸到一半就凝固了。
因为,他看到,她的手缓缓地摘下了别在发际上的那朵亡魂花,递了过来。迟子鸣没接,也不敢接,但是,萧依莲此时的笑意却更浓了,浓得近乎到疯狂的程度,她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花插进了迟子鸣的胸膛。
迟子鸣感觉自己的肢体像沸腾的水般破碎,蒸发与消失,他喃喃地说:“你一定不是萧依莲,一定不是的……”
只见“萧依莲”突然揭掉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陌生的、俊朗的、男人的脸。他用一种怪异的腔调轻轻地说:“你,知道死神么?”
迟子鸣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过死神了。
他越来越觉得那个以死神自居的人,可能会以任何一种容貌出现,变幻莫测,或者,还经常出现在他的身边,而且很可能是经常跟他来往的任何一个人,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惊。但是,照现在看来,那个以死神自称的人应该就是神鸟教的教主罗家梁,或者是神鸟教其他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梦到了萧依莲,梦到了罗洋村,还梦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死神,而这个“死神”因为许久没有打着死神的旗号来害人,再加上这段时间连着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近乎被人所忽略,而现在,倒可以清静地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