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的那天,苏木在轻型患者病室工作了一整天,疲惫不堪,加上睡眠不足,开始有了点眩晕。
她下班准备去找辛医生打听母亲的情况,路上,刚好撞上迎面而来的他。
辛医生止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等着她走来,他看着她,没了往常的厌恶,也没有对她常有的冷漠。
这种眼神,苏木再熟悉不过,只有他觉得难过的时候,这种眼神就会控制不住外扬。
像有把刀抵在她的喉咙处,舌头在刀尖上行走,她突然语塞,连招呼也不敢打。
“苏木同志!”他喊住了她,不是叫苏木,也不是叫木木,而是叫她苏木同志!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一旦要宣布什么,他就喜欢喊别人同志,过于凝重严肃。
苏木就站在他跟前,一动不动,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犹豫了几秒,就开了口,“你可以去看一眼你的母亲,确认身份,等会,殡仪馆工作人员会把尸体拉走。”
她的耳朵突然很疼,耳鸣的严重,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但在嗡嗡作响的耳鸣中,有种细微的声音刺破了她的耳膜,像个诡异的复读机,装进她的心脏,不断地播放着。她……没妈妈了。
苏木扶着旁边的墙,稳住了身体,这几天,她见过太多死于这种肺炎的患者了,本以为麻木了,但当听到这个消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鞭策着,浑身都在疼,双腿软的没有骨气。
她不能进重症室,只能跑到停尸间,等到医护人员送来的装尸袋。
在停尸间,堆了不少冰冷的尸体,他们装在尸袋里,只有袋子拉链处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他们的名字,这是他们最后仅有的身份了。
工作人员问她亲人名字是谁,苏木整个人呆在那里,眼神开始迷离,木讷地说,“张艳清。”
为了降低感染风险,苏木不能靠近,远远地看着工作人员把尸袋打开,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苏木觉得这张脸熟悉到令人陌生,苍白无血,紧闭的眼眸因为消瘦陷了进去,像小时候苏木看童话故事里的魔鬼婆婆,有双可怕的眼睛,如同利剑插入她的眼。
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喜怒哀乐,像睡着了,但苏木知道她永远不会再醒了。
“妈!木木来了,可不可以看看我?妈!木木回来了,你醒醒好不好?木木害怕……”苏木整个身体瘫软,要不是旁边有工作人员搀扶,她几乎昏厥过去了。
声音沙哑到无声,泪干肠断。
妈妈的尸体很快就被运走了,不能安葬,那天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冻的整个身体僵硬,苏木觉得自己快没有呼吸了。
她坐在休息室里,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一切梦幻的真实。
最后她给舅舅打了电话,许久,才接通,电话那头的音乐慢慢细了,很安静,能听到车胎摩擦沥青路的声音。
他在开车。
“舅舅!我没妈妈了……”一直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话到嘴边爆发了。
她把手机放在一旁,抱头痛哭,咬牙切齿地撕心。
之后,变得麻木,孤独,恐惧,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虚无缥缈。
终于知道,沉溺于海中,那种慢慢窒息的感觉,无助的,迷茫的,绝望的。
不知道有谁来安慰她了,她感觉不到温度,哪怕周围都是人,手上,心里,血液,都开始变得冰冷。
晕厥过去的那一刻,她听到某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很快身体被抬了起来。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陌生的地方,头上的天花板,雪白。
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许久才抬起眼,环视四周,卧室很大,但没有任何装饰,冰冷的可怕,有那么一秒,苏木以为自己身处天堂了。
放眼望去,除了刷的雪白的墙壁以及坐着的床外,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口罩,没有防护服,没有护目镜,只穿着不合穿的白衬衫,露出雪白的长腿让她一惊!
她?能感觉到冰凉的感觉滑过肌肤,哪怕卧室里充满了暖气。
当门被推开,苏木像个受惊的兔子,红着眼,惊恐地盯着门的方向。
“你醒了!”
最先入眼的是那双裹着休闲裤的大长腿,这个声音一出,苏木就平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了眼他,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穿的便装,卸下了白大褂,卸下了西装,这样的他,充满年轻活力,沉稳中多了几分稚嫩。
他还是那样年轻,年轻到,这三年的离别没有一些裂缝。苏木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莫名加快,不知为何,此刻,她竟然如此讨厌自己。
别开脸,望向窗外,平复心情。
她的母亲,没了!
哪怕窗外明媚,融化了雪,却总是觉得全身被冰着。
是他先开了口,“好点了没?有没有呕吐感?”
苏木没有回头看向他,只是微微机械性摇了摇头。
辛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一直酝酿好的那一套安慰患者家属的客套话,此刻,全堵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坐在她旁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她的侧脸,试图可以在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找到他能开口的突破口,显然,他并不擅长。
“谢谢!辛医生。”这一句话,听在心里,距离感将他推到方圆之外。
他微微动了下喉结,始终说不出一句话。这种挫败让他烦躁不安,她的异常,从未见过的那种绝望,会令辛言,一个经历无数风雨的男人,不知所措。
昨日,眼见她倒下,脸色苍白,昏睡过去,要不是给她做身体检查得知只是疲劳过度,辛言不知自己此刻还能不能这么镇定自若。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种反应,联系不上她的舅舅,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带她回家。
家?很久没有这种想法,当她躺在他的床上,他站在那里,这个字一直绕着他的脑袋。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家了,城区的这套房子,早些年就买了,但他很少回来,几乎在医院里。
可当她睡在那里,他却突然有个大胆却难以言表的想法,他想给她一个家。
或许很突然,但辛言知道,很早很早,他就有这种想法,所以,那时候,他连房子都买了。只是缺了佳人,他也就这样过来了。
“你的身体状况已不足以让你再回到那里,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好好修养,缺什么跟我说。”
“我想回家。”苏木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了出来,她此刻只想回家,等舅舅和爸爸。
辛言沉思了片刻,抬起眼眸对上她通红的眼睛,少了以往的厉气,“你父亲的观察期很快就结束了,目前情况很乐观,但还没能出院,若你回去谁来照顾你?你就住在这里,冰箱里什么都有了,养精蓄锐,才有作战的可能。”
“我想回家!”苏木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没了以往的光,也少了那份胆怯和腼腆。
不知怎的,辛言的心疙瘩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指间溜走,他来不及抓住。
辛言没有答应她,起身的时候,苏木抓住了他的手腕,冷冰冰的。
他怔了下,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阳光窗外抵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倾斜在光滑的地板上。
这一幕,此刻暂停了几秒,好像整个空间都变得温暖起来,如同梦境!
“我想回家拿点东西,就一下下,可以吗?”苏木内心平静,语气哀而低沉。
辛言这个人一辈子心狠,坚定的事情绝不容忍妥协,可偏偏是她,让他一再退步的女人。
“洗把脸,下来,吃点东西,我带你去。”他手腕微微用力,不费吹灰之力,挣开了她的束缚,然后头也没回的离开。
苏木盯着地板的影子,忘了说声谢谢!
一切如梦又不似梦。
回去的路上,苏木一言不发。
这个世界,残留不下一丝眷恋。
噩梦缠绕,整座城市笼罩着一股恶臭,荒凉之地,缺了哀嚎。
由于疫情封城,苏木家的小区无法进入,他们在车内,苏木抬眼望去,她的房间就在三楼,窗户对着街道,其实她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是待在学校,长大点了,周末住舅舅家,毕业后,就背井离乡了。
如今,想想,她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个家,每年过年回来,待了几天就想走了,因为她会跟父母因工作而争吵,久而久之,她对这里并非有好感。
想到这,一直绷紧神经不让自己哭出来的苏木,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失去母亲的痛,比这寒冷的冬更难以抵御。
在之后很久一段时间,苏木都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医院的志愿工作也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辛言把客房打扫干净,留给苏木,每日上班回来都会回来。
只是这种日子,没有丝毫的幸福可言,因为苏木的状态越来越不好的,时常一个人坐在天台上的长椅,吹着冷风,望着眼前的高楼大厦发呆。
辛言本就寡语,也不懂安慰。只能坐在她旁边,陪着她,在寒风中沉寂。
苏木很少开口说话,偶尔开了口,也只是打听下父亲的情况,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父亲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听说他回了小区,隔离起来便断绝了一切外界的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