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岚一下马车,就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聚在大门口。
为首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体面的老妇人,四五十岁的模样,一张脸冷冷的。待温岚走到她面前后敷衍地福了福身:“问大小姐安,老奴是老祖宗跟前的老人了,您唤我一声桂嬷嬷就行!”
这话倒也勉强算得上恭敬,但看她神情,分明是在下马威。
接着后面的一群花红柳绿的丫鬟也齐声说:“问大小姐安!”
温岚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桂嬷嬷打量着面前这个大小姐。十三岁的面容已经渐脱稚气,这眼这眉,和当年名冠京城的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只怕是和她娘一样的狐媚子!
“你就是桂嬷嬷啊,桂嬷嬷你孙子的腿伤好了吗?”温岚终于开口了。
桂嬷嬷脸色一变:“你怎的知道?”
她孙子阿福是大少爷温玉韬的贴身小厮,前两日大少爷翻墙逃了功课,结果被冉姨娘知道了,他房里的仆从全被罚了,她小孙子首当其冲,腿都差点被打折了。
可这事儿并不外传,只有冉姨娘院子里的人知道,就连她自己也是孙子来求药的时候方才知晓。
这刚回京的温岚,又是如何知道的?!
温岚微微一笑,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嬷嬷说笑了。这是我家,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桂嬷嬷额头上生了密密的汗,拼命压下心里翻滚着的惊讶,看来她看轻了这个大小姐!
“大、大小姐说的是,老奴孙子不争气,哪值得大小姐挂在心上。”桂嬷嬷脸上挂了笑,姿态也谦卑了许多。
她这时也不敢多话,指使着后面的丫鬟们把车上的行囊全都搬到菡萏园去。
“怎么不是木山斋?”温岚柔声轻问。
但桂嬷嬷没有因为她语气轻柔就放松下来,赔笑说道:“大小姐您回来的急,木山斋大,一时半会儿打扫不好。老祖宗就先让人收拾了菡萏园出来——老奴先带你去见老祖宗。”
温岚点了点头,并不纠结这个。提起脚跟着桂嬷嬷走向玉兰轩——温家老太太的院子。
桂嬷嬷走在前面,温岚故意落了她半步,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不夏则亦步亦趋地在自家小姐后边,她见前面的桂嬷嬷认真地带着路,就悄悄地问她小姐:“小姐,你怎么知道桂嬷嬷孙子的事情啊?”
她虽然迟钝了点,但也不傻,已经反应过来自家小姐和桂嬷嬷交手了一回合。可是她天天都跟着小姐,没见小姐叫她打听什么府中密辛啊……
“不夏,有钱能使鬼推磨。”温岚也学着像不夏一样压着嗓子回道。
不夏立即反应过来,小姐这是直接花了钱买的消息。这消息也太灵通了,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不夏慌兮兮地开了口:“那这么大的府,消息可不得花好多银子?”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呀!
温岚轻笑了一声:“傻丫头,我只是花钱打听了几个人的,我要一整个府的何用?”
花钱要花在刀刃上,打蛇打在七寸上。
走在前面的桂嬷嬷自然不清楚,也和不夏一样以为温岚靠手段将整个温府摸透了,言行之间再不敢怠慢了。
这也是温岚想达到的效果。
且到了厅堂,只有一个面容姣好的丫鬟立在那里,向她屈了屈身:“问大小姐安,今日老祖宗精神头不好,刚睡下,要大小姐等一会儿了。”
“无妨。”温岚本来对完全没有印象的祖母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不是和外祖母他们一样和蔼可亲。
现在知道,能帮着儿子宠妾灭妻的老母亲也断不能成为一个好祖母。
来京城前,外祖母和舅母们也曾私下和她谈过。这温府至今没有嫡夫人,府中中馈还是掌握在老夫人的手里,劝温岚多和祖母亲近,对她在府中生活和婚嫁方面都有好处。
温岚应是应了,可这第一天来就被这老祖宗的举动膈应了,这当然不是真睡着,明显是晾着她。
这种事情在京城那些富贵人家里其实很常见,膝下儿孙多了,难免有个偏心的。而不受宠的那些孙女,都只是当个家族联姻的工具。也不用上心,还要防止她们不知轻重而时刻打压着。
敲打过后再赏一点小甜头,这是驭下之道。
要是换个京城的小姐站在这檐下,怕是都要战战兢兢,思索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这寒暑天的,怕是汗都要流下来。
但温岚不同,她在扬州外祖家长大,没那么多规矩,是被一干长辈宠着长大的。她也不缺祖母的宠爱,更别想老夫人给她造成什么影响。
桂嬷嬷现下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那丫鬟倒是还在喋喋不休:“大小姐刚从那乡下地方回来,怕是不懂府上的规矩,这老祖宗呢……”
不夏在旁边忿忿,竟还有人将扬州叫做乡下之地的,这半日光景下来,不夏觉得京城也不比扬州繁华多少啊。这丫鬟真是可笑,夏虫不可语冰!
温岚闲时也会教自己的婢女认字读书,因着不夏名字中有个“夏”字,她最早学的就是有关夏的词句。
小姐当时教她:夏虫不可语冰,你不能和寿命只有一个夏天的虫子谈论冬天的冰,毕竟它们没见过。
她万没想到她不夏还有用到这句话的时候。
那丫鬟正讲到老祖宗每日都要歇午觉,不夏出声打断:“这位丫鬟姐姐,那既然老祖宗在歇午觉,你看我们小姐今天也车马劳顿的,可否容我们先去安置了,等晚膳时分再来请安?”
“这成何体统!”这丫鬟的声音立即拔高。
“这有什么的?”不夏来府前的不适和局促已经在见到这个没见识的丫鬟之后全部消散了,这国公府的丫鬟还不如她一个在扬州长大的有见识呢,有什么好怕的。
真搞不懂她张口规矩闭口规矩的,实在无趣得很。
一旁的桂嬷嬷心里忖道:这大小姐的丫鬟看来也是个不好惹的货色,以后尽量还是不要和这主仆二人做对为好!
那丫鬟被不夏堵了话,气得两眉倒竖,说道:“你这哪来的野丫头——”
“行了。”温岚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我的丫鬟轮得到你来教训?”
“奴婢僭越了。”那丫鬟低下头,本来想着趁大小姐初来乍到不开口就趁机发落了她身边那丫头,但主子既然开了口,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她也不敢妄动了。
“不夏,咱们在这府里转转,劳桂嬷嬷带个路可以吗?”温岚看都不看那丫鬟一眼,扭头对着桂嬷嬷笑道。
桂嬷嬷真的苦不堪言,她是老祖宗身边的人,自然明白眼下这一出是老祖宗在磨大小姐的性子。
她要是答应了,就是悖了老祖宗的意;可要是不答应了,也就这样得罪了大小姐。她刚刚还想着要讨好大小姐呢,没想到大小姐登时给她抛了这么个难题,她急的手掌心都开始发虚汗。
那丫鬟倒先开口了:“大小姐,这老祖宗还没起呢,您要在这儿等着。”说罢还向一旁木雕似的桂嬷嬷疯狂使眼色,桂嬷嬷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她不是最会教训人的吗?
温岚笑了一声,满是冷意:“你这丫鬟,莫不是老祖宗肚里的蛔虫,我祖母派你训我?”
“奴婢不敢。”丫鬟垂下了头,眼底却满是不服气。
“且罢,我自己去走走,都是这丫鬟不知礼数把我气走的。”温岚眼波流转,“桂嬷嬷你也是看到的,你就留下来,等祖母醒了如实禀报吧!”
“是——”桂嬷嬷赶紧应了下来。
那丫鬟一时愣住,等回过神的时候哪有那对主仆的身影?
“桂嬷嬷,就这么让她们走了?”她气得直跺脚。
“闭嘴!”桂嬷嬷找回了原来的神气,语气中带着恼意,这个丫鬟实在是太不懂分寸了。
这厢温知楠正在玉兰轩前的小道上背着手徘徊着。
玉兰轩是祖母的院子,饶是他堂堂世子也不能擅闯。都怪逢春知会得晚了,不然他刚刚就能在门前见到长姐了。
这时温岚和不夏已经信步到了院子门前,负责洒扫的丫鬟也不敢拦她们,只是停住手上的活计儿暗暗去瞧。
“小姐,那里有个小公子!”这一出了院子,不夏就眼尖地看到了垂头丧气的温知楠。
温岚看过去,只见一个长得着实精致可爱的小男孩,他穿的一身绿,她一眼望过去,感觉浮躁的心都清凉了不少。
温岚心下忖道:看他也不过是十岁左右,这国公府这般年纪上下的可不就只有温玉韬和阿楠吗?
忍不住朝他那边走了过去。
温知楠就见两个姐姐朝他款款走来,那前面的姐姐着一身鹅黄色丝绸裙,步履轻盈,走路时腰间玉佩珑璁作响。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眉眼皆是风情,顾盼生辉。
竟是比他名动京城的二姐温玉莞还要漂亮一些!
温岚已来到温知楠面前,柔声问道:“你是这府中的哪位小公子?”
温知楠对眼前这个少女心生亲近之意,但平日里世子的架子还是没有忘记。他轻轻咳了一声,小胸脯挺了起来,背着手看着温岚:“我为何要告诉你?”
后背的手却津津生汗,自己一向听九黎哥哥的话,待人警惕。但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看也是个有身份儿的,暗暗担心她听自己这么一回答,嫌自己不识好歹赌气走了。
温知楠在家,很少和同龄人玩耍。本来他是和大哥一起进的学,但后来九黎哥哥帮他请了前朝大儒做先生,就自己一个人上课了。而大哥虽只比他长一岁,但两人不甚亲近。至于其他同龄的公子,他也不曾有过什么交往。其实他还是很向往玩伴的,很想和眼前这个漂亮姐姐一起玩。
温岚伸出一只手摸摸下巴,颇有些笑意地说:“因为你得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温知楠的手也不背着了,他指着温岚的脸,眼珠子都直了,“你就是我长姐温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