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种事的女人并不需要牢固的门闩。就正如她们决不需要一根牢固的裤带。推开门,里面就是她们的客厅,也就是她们的卧房。墙壁好像还是刚粉刷过的,挂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图片。一大把已枯萎了的山茶花插在桌上的茶壶里,茶壶旁摆着半碗吃剩下的猪腰面。吃腰补腰,这种女人也并不是不注意补养自己身体的。身体就是她们的本钱,尤其是腰。除了一张铺着大红绣花的木板床之外,屋子里最奢华的一件东西就是摆在床头上的神龛,那精致的雕刻,高贵的黄幔,恰巧和四壁那些猥低劣的图片形成一种极强烈的对比。她为什么要将神龛放在床头?难道她要这些神祗亲眼看到人类的卑贱和痛苦,看着她出卖自己,再看着她死?小桃子已死了,和郑进一起死在床上,鲜血将那床大红绣花被染得更红。血是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里流出来的,一刀就已致命。杀人的不但有把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仇天鹏也并不惊讶。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一个平时并不多嘴的人,怎么会整天在茶馆说故事,连柴都不砍了?他喝酒、吃肉,而且嫖女人,当然不会有积蓄。那么他两天不工作之后,怎么会有钱来找小桃子?而且那故事他说得太熟,太精彩,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能完全配合,就好像早已习惯了很久。从这些线索推理出的结论已很明显!他故意留在人最多的茶馆里不停地说故事,为的就是傅红雪去找他。公孙屠他们给了他一笔钱,要他说谎,说给傅红雪听。所以现在他们又杀了他灭口。只不过这些推论纵然完全正确,却仍然还有些问题存在。他说的那故事中,究竟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谎话?他们为什么要说那些谎话?是为了要替杀死鬼手的真凶掩饰?还是为了要让傅红雪到天龙古刹去?仇天鹏不能确定。可是他已下了决心,就算天龙古刹是个杀人的陷阱,他也非去不可。就在这时,血泊中那的女人突然飞身而起,从枕下抽出一把刀,直刺他的胸膛。后面的衣柜里,也有个人窜了出来,掌中一柄银枪毒蛇般地刺向他的背。这是绝对出入意料的一着。
郑进真的死了,没有人会想到死在他身旁的女人还活着。也没有人去注意一个着倒卧在血泊中的低贱女人。更没有人能想到这女人的出手不但狠毒准确,而且快如闪电。仇天鹏没有动,也没有拔刀,他根本用不着招架闪避。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外突然有刀光一闪,擦着那银枪刺客的右颈飞过,钉在那女人的咽喉上。鲜血箭一般从男人的右颈后标出来,女人的身子刚掠起,又倒下。刀光只一闪,就夺去了两个人的性命魂魄。鲜血雨点般洒落。仇天鹏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了萧四无。他手里还有一把刀。这次他没有修指甲,只是冷冷地看着仇天鹏。仇天鹏冷冷道:“一刀两命,好刀!”萧四无道:“真的好?”仇天鹏道:“好!”萧四无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你当然看得出我并不是要杀你。”仇天鹏道:“哦?”萧四无道:“我只不过想要你再看看我的刀。”仇天鹏道:“现在我已看过!”萧四无道:“你已看过我三次出手,还有两次是对你而发的。对于我的出手,世上已没有别人能比你更清楚。
”仇天鹏道:“很可能。”萧四无道:“叶开是你的朋友,你当然也看过他出手。”仇天鹏承认。他当然看过,而且不止一次。萧四无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若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怪你。”仇天鹏道:“你问。”萧四无道:“我的剑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钉子?”仇天鹏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出手暗算我两次,第一次虽尽全力,却在出手前就已发声示警;第二次虽未出声,出手时却留了两分力。”萧四无也不否认。仇天鹏说道:“这只因为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不该杀我的,你根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所以你出手时,就缺少了一种无坚不摧的正气。”他慢慢地接道:“钉子要杀的,却都是非杀不可的人,所以他比你强!”萧四无道:“就只这一点?”仇天鹏道:“这一点就已足够,你就已永远比不上他!”萧四无也沉默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仇天鹏并没有回头。走出一段路,萧四无忽又回头,大声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比他强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仇天鹏淡淡道:“我一定等着你。”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一次仇天鹏是不是也该杀了萧四无的?你这次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刀下。这次仇天鹏又没有出手,但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已放下了一把种子,放在萧四无的心里。是正义的种子。他知道这些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的。走出窄巷时,那十七岁的小女人又在鬓角插上了那串******,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着傅红雪,显得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从来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她几十两银子,这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定是个怪人。仇天鹏虽然不愿再看到她,却还是难免看了一眼。等他走到巷口,她忽然大声道:“你打我,就表示你喜欢我,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还会来找我的。”她的声音更大:“我一定等着你。”天龙古刹就是大天龙寺,本是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冷落下来的,可是关于这方面的传说却很多。流传最广的一种传说是:这外貌庄严的古刹,其实却是个窟,进香拜佛的美貌妇女,常常会被掳入庙里的机关密室中去,不从的就被活活打死。所以每到无星无月的晚上,附近就会有她们的孤魂冤鬼出现。
至于这庙里是不是真的有机关密室,究竟有多少良家妇女被污辱,谁也不能确定,因为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可是自从这种流言一起,到这里来进香的人就渐渐少了。一个人若是相信只用一点香油钱就可以换取四季的平安多福,对于流言的真假,当然也就不会去研究得很仔细。古刹外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虽然在春天,落叶也堆得很厚。本来那条直达庙门的小路,早已被落叶荒草掩没,就算是来过多次的人,一走入这阴暗的树林,也很难辨认路途。仇天鹏连一次都没有来过!从他现在站着的地方看去,四周都是巨大的树木,几乎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根本分不出要往哪个方向走才正确。正在犹豫间,落叶上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眉清目秀、清雅如鹤的僧人,踏着落叶施然而来,一身飘逸的月白僧衣上,点尘不染。他的年纪虽不大,看来却无疑是个修为极深的高僧。仇天鹏虽然并不是个虔诚的佛徒,对于高僧和名士却同样尊敬。“大师往何处去?”“从来处来,当然是往去处去。”僧人重眉敛目,双手合十,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仇天鹏却还是不肯放弃问路的机会,现在已没有时间容他走错路。“大师可知道天龙古刹往哪里走?”“你跟我来。”僧人的步履安详而缓慢,看来这条路就算是通往西天的,他也决不会走快一步……
仇天鹏只有慢慢地在后面跟着!天色更黯了,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前。亭外的栏杆朱红漆已剥落,亭内放有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一副笔墨,还有个红泥小火炉。在这幽静的树林里,抚琴下棋,吟诗煮酒,高僧正如名士,总是雅兴不浅的。仇天鹏虽然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对于别人这种高尚的嗜好,也同样尊敬。清雅如鹤的高僧,已走人小亭,拾起一枚棋子,凝视着,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正在考虑着,不知应该怎么走这一步棋。于是他将这枚棋子,慢慢地放进嘴里,“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然后又将那张琴劈碎,塞人火炉里,点起一把火,将壶里的酒倒出来洗脚,却将石砚中的墨汁倒人壶里,摆到火上去煮,再将棋盘捧起来,不停地敲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竟像是觉得这种声音,远比琴声悦耳动听。仇天鹏看得怔住。这修为高深的高僧,难道竟是个疯和尚。仇天鹏又怔住。那和尚不但疯,而且喜欢吃肉,人肉。僧人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正在打量他身上有几斤可吃的肉。
仇天鹏却还是不能相信。“你真的是个疯和尚?”“疯就是不疯,不疯就是疯。”僧人嘻嘻地笑着:“也许真正疯的不是我,是你。”“是我?”“你若不疯,为什么要去送死?”仇天鹏的手握紧,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僧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仰面向天,喃喃道:“完了完了,千年的古刹就要倒塌,人海中到处血腥,你叫和尚到哪里去?”他忽然提起炉上的酒壶,对着口往嘴里倒,墨汁从嘴角流出来,玷污了他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他忽然跪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指着西方大声道:“你要去死,就赶快去吧!有时活着的确还没有死了的好。”就在这时,西方忽然有钟声响起!只有古刹的千年铜钟,才能敲得出如此清脆响亮的钟声。古刹中若只有一个疯和尚,敲钟的人是谁?痛哭着的僧人忽然又跳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这是丧钟。”他大叫着道,“丧钟一响,就一定有人要死的!”他跳起来用酒壶去掷仇天鹏,接着道:“你若不死,别人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仇天鹏看着他,淡淡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