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慧又笑了,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关心我?”仇天鹏立刻沉下脸道:“我要你走,只不过因为我杀人并不是给人看的!”倪慧撇了撇嘴,道:“你就算要我走,也不必太急,杜雷反正不会这么早来的。”仇天鹏抬起头,日正中天。倪慧道:“他一定会让你等,等得心烦意乱时再来。你的心越烦躁,他的机会就越多。”她笑了笑,接着道:“这也是种战略。像你这样的人,本来早就应该想到的。”她忽又摇头:“你不会想到的,因为你是个君子,我却不是,所以我可以教给你一种法子,专门对付他这种小人的法子。”什么法子?仇天鹏没有问,也没有拒绝听。倪慧道:“他要你等,你也可以要他等。”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个很古老的法子,很古老的法子通常都很有效。倪慧道:“我们可以逛一圈再来,我们甚至可以去下两盘棋,喝两杯酒,让他在这里等你,等得他急死为止。”
仇天鹏没有反应。倪慧道:“我先带你到我们家藏酒的地窖去,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两坛我姑姑出嫁时留下的女儿红。”她的兴致很高,他还没有反应,她就去拉他的手他握刀的手。没有人能碰这只手。她纤柔美丽的手指,刚刚碰到他的手,就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异而强大的震荡。这股震荡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都弹了出去。她想站住,已站不稳,终于一跤跌在地上,跌得很重!这次她居然没有叫出来,因为她眼眶已红了,声音已哽咽:“我只不过想跟你交个朋友,想替你做点事而已,你何必这么样对付我?”她揉着鼻子,好像随时都可能哭出来。她看来就像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既可怜,又可爱。仇天鹏没有看她,决没有看,连一眼都没有看,只不过冷冷道:“起来,草里有蛇。”倪慧更委屈:“我全身骨头都快摔散了,你叫我怎么站得起来。”她又用那只揉鼻子的手去揉眼睛:“我倒不如索性被毒蛇咬死算了。”仇天鹏苍白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脚已经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知道他自己刚才发出去的力量那并不完全是从他手上发出去的。他的手握着刀,刀上也同样有力量发出。这柄刀在他手里,本身也仿佛有了生命。有生命,就有力量。生命的潜力。这种力量的强大,几乎已和那种无坚不摧的“剑气”同样可怕。他的确不该用这种力量来对付她的!倪慧蜷曲在草地上,索性用一双手蒙住脸。她的手又白又小。仇天鹏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伸出的当然是那只没有握刀的手。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闪避。她的手柔软而温暖。仇天鹏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触过女孩子的手。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几乎比世上所有的苦行僧都彻底。但他却是个男人,而且并不太老。她顺从地站了起来,轻轻地呻吟着。他正想扶她站稳,想不到她整个人都已倒在他怀里。她的身子更温暖,更柔软。他甚至已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她当然也可以感觉到。奇怪的是,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有股杀气。就在这时,她已抽出了一把刀。一把七寸长的刀,一刀向他腋下的要害刺了过去。
她的脸看来还是像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的出手却毒辣得像是条眼镜蛇。只可惜她这一刀还是刺空了。仇天鹏身体突然收缩,明明应该刺人他血肉的刀锋,只不过贴着他的皮肤擦过!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她已发觉自己这一刀刺空了,她的身子已跃起!就像是那种随时都能从地上突然弹起的毒蛇,她的身子刚跃起,就已凌空翻身!一翻,再一翻,她脚尖已挂住了六角亭的飞檐。脚上有了着力处,身子再翻出去,就已到了五丈外的树梢。她本来还想再逃远些的,可是仇天鹏并没有追,她也就不再逃,用一只脚站在根很柔软的树枝上,居然还能骂人。她的轻功实在很高,骂人的本事更高。“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要甩下你了,因为你根本不是男人,心里有毛病。”她骂得并不粗野,但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人了仇天鹏的心。仇天鹏苍白的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红晕,手已握紧。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水龙吟。可是他没有动,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痛苦,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强烈。他的痛苦本来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一样,永远是鲜明的!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滴眼泪,每一点真情,每一句谎言,都已深烙在他心里。他一直隐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见明月的那一刻所有隐藏在记忆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现在他眼前。那一刻中他所承受的打击,决没有任何人能想像。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从那次打击后,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来连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现在已变得可以忍受。人心里的痛苦,有时正像是腐烂的伤口一样,你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你若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而说不定会收口。仇天鹏抬起头来时,已完全恢复冷静。倪慧还在树枝上,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拔刀,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这次倪慧真听话,她走得真快。日色偏西,六角亭已有了影子。仇天鹏没有动,连姿势都没有动。影子长了,更长。仇天鹏还是没有动。人没有动,心也没有动。一个人若是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那么对他说来,等待就已不再是种痛苦。为了等待第一次拔刀,他就等了十七年,那一次拔刀却偏偏既无意义,又无结果!他等了十七年只为了要杀一个人,为他的父母家人复仇。
可是等到他拔刀时,他就已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家人的后代,根本和这件事全无关系。这已不仅是讽刺。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种讽刺都未免太尖酸,太恶毒。但他却还是接受了,因为他不能不接受。他从此学会了忍耐。假如杜雷能明了这一点,也许就不会要他等了。你要我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宝剑的双锋。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有时你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仇天鹏轻轻吐出口气,只觉得心情十分平静。现在正是未时一刻。这阴暗的屋子,正在一条阴暗的长巷尽头,本来的主人是个多病而吝啬的老人,据说一直等到他的尸体发臭时,才被人发觉。孔雀租下了这屋子,倒不是因为吝啬。他已有足够的力量去住最好的客栈,可是他宁愿住在这里。对他说来,“孔雀”这名字也是种讽刺。他决不像那种华丽高贵、喜欢炫耀的禽鸟,却像是只见不得天日的蝙蝠。拇指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
屋里惟一的小窗,已被木板钉死,光线阴暗得也正像是蝙蝠的洞穴。拇指坐下来,喘着气。他永远不明白孔雀为什么喜欢住在这里。孔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等他喘气的声音稍微小了些,才问道:“杜雷呢?”拇指道:“他还在等。”孔雀道:“我跟他分手的时候,正是未时。”孔雀又道:“他准备再让傅红雪等多久?”拇指道:“我已经告诉了他,至少要等到申时才去。”孔雀嘴角露出恶毒的笑意,道:“站在那鬼地方等两个时辰,那种罪只怕很不好受。”拇指却皱着眉,道:“我只担心一件事。”孔雀道:“什么事?”拇指道:“傅红雪虽然在等,杜雷自己也在等,我只担心他比傅红雪更受不了。”孔雀淡淡道:“如果他死在傅红雪刀下,你有没有损失?”拇指道:“没有。”孔雀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拇指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孔雀在听。拇指道:“燕南飞真的已中了毒,而且中的毒很不轻。
”孔雀道:“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拇指道:“是用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孔雀眼睛发亮,道:“能够值五百两银子的消息,通常都很可靠了。”拇指道:“所以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杀他了。”孔雀道:“我们现在就去。”现在正是未时一刻。午时已过去很久,阳光却更强烈炽热。春已渐老,漫长的夏日即将到来。仇天鹏不喜欢夏天。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白天着在池塘里打滚,在草地上翻筋斗,摘草莓,捉蝴蝶,到了晚上,坐在瓜棚下吃着用井水浸过的甜瓜,听大人们谈狐说鬼,再捕一袋流萤用纱囊装起来,去找年轻的姑姑、阿姨换几颗粽子糖。黄金般的夏日,黄金般的童年,永远只有欢乐,没有悲伤。仇天鹏却从来也没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夏天。他记忆中的夏天,不是在流汗,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燠热的矮树林里苦练拔刀,就是在烈日沙漠中等着拔刀!拔刀!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地拔刀!这简单的动作,竟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下一次拔刀是在什么时候?刀的本身,就象征着死亡。拔刀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这次他的刀拔出来,死的是谁?仇天鹏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冰冷,手苍白,刀漆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杜雷的脚步声。这时正是未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