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彪一时没了主意,缓缓放慢了方才激扬的手势,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说的太过火了,反倒让吕少爷引起了怀疑。
要知道,在当时的香港,已经有了不少美其名曰“投资人”的投机商人存在,这个词还是英国人带来的,他们手里有的是真金白银,可以到处找人入股合伙做生意,可天大地大,总有一些没有真本事爱动歪脑筋的人。
有假装投资客的,只是为了骗点子,等到拿钱时人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还有些就较为可恶了,拿着赚钱点子到处拉人投资的。先骗了入股的股东们的钱,不去进货铺货开工厂,而是拿去放了高利贷,利滚利,吃高额的利息,这可比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干小本行赚得太多了。
但这算是不太那么黑心的,再黑心点的,只让马仔们出来,赚了钱直接跑了路,再去下一个地方继续行骗。
那时的人也足够单纯,有一些骗子能够同时钓着好几家,那些可怜的鱼饵们都在等着发财,美梦成真呢!
吕少爷虽然年不过二十七,可马元彪早就听说这个小子不简单,拿着老爷子给的钱,硬是玩出了新花样,许多外国流行的东西都被他带到了香港,在上流社会引起了不少反响。
只不过,他一直赚的是有钱人的钱,这普通老百姓口袋里的银元,吕少爷他能看得上吗?
马元彪心中迟疑片刻,笑道:“怎么了,吕少,方才我还见你在边吃边喝呢?是不是我说的话太多了,没有陪你一起喝酒,让您失了兴致啊?来来来,我再给你斟满一杯!不不不,我还是先自罚一杯!我干了!”
吕方秋笑道:“酒我是喝足了,我爹一直让我出门少饮酒,免得在外容易给他惹事情,你就不必给我倒了。你刚刚说的一大堆我也听明白了,其实吧,你让我投资的这点钱,对我来说并不多。但是.......但是我听说,现在可有不少人都去开百货商店了,竞争也很大,最近冒出来的郭氏兄弟便是。和他们竞争,那得拿真金白银去砸,先盖个香港最高的,这还不成,还要最大的,最豪气的,囊括最多商品的,才能站稳脚跟。你,有这个信心吗?”
马元彪立即当机立断喊道:“信心?吕少,我们出来求发财的,从不说信心,只说有没有野心,那郭氏兄弟,一直和我对着干,听说他们后面背靠的是犹太人的公司,这里可是香港,我们怎么能让他们占据一席之地呢?到时候,香港的百货商店、保险公司全部变成了外国资本的,那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香港还是香港人的香港吗?马叔,香港都割让给英国多少年了,得有个90年了吧!我虽然历史学得差,可几几年大致还是知道的。”
“诶,咱们谈这些干吗?”马元彪又朝着吕方秋的酒盅里倒了一杯酒,仍是赔笑道:“这都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吕少,我们只管赚钱呐!别让我们自己人的钱落到外国人的口袋里,到头来反过来打我们,不用我们的人做员工,再抬高价格抽我们的血,那日子就更乱了,又得一轮新的开始了!”
“乱了才好,你不想香港回到祖国吗?”
马元彪听到这个年轻人的话突然乐了,差点笑出声来,但对方又是他的投资者,怎么能够这么没分寸地嘲笑对方呢?哪怕今天吕方秋说大清朝廷上站着的都是一帮清官,他也得点头称是。
“谁不想呢?可现在大陆那边也不安生啊,那北伐刚结束,谁不知道军阀头子都被收编了,又有东洋鬼子蠢蠢欲动,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管我们?我们有个大陆娘,现在又来了英国爹,谁能有这福分!就应该趁此时机,多占领香港的商业圈才是啊。”
吕方秋一脸不屑,笑道:“那是爹吗?那就是个带刀的刽子手,就算是爹,也是个后爹!”
“唉,我说吕少啊,不行,我感觉我今天酒也有点喝多了,说话太上头了。但您说的话可真是误解我了,我只是一个乱世之中求发财想赚点钱,以后老了不用靠儿子养的普通人,我,我就是个俗人。”
吕方秋几杯酒下肚,继续追问道:“那赚了钱,要是你落不着好,香港人都骂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不过,我听说现在可以移民,要是,要是香港的父老乡亲要赶我走,那我就去英国住呗。”
吕方秋两手一拍,笑道:“你看!我就说嘛,你这赚了钱还是要投靠英国爹的。”
马元彪已经身上渗出不少汗了,心道都怪自己找投资者前没有好好打听对方的立场,如今可真是碰到了一个炸弹,这吕方秋怎么一直拿香港和英国说事,商人不都是钻钱眼里吗?就这,那就得跟那些犹太资本家学学,心中无国家,只有真白银。
“吕少,您就别难为我了,我是俗人,我是大俗人,好吧!不知道您是不是跟英国人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就是从小喜欢上历史课,其他课都爱睡觉,单就历史课听得津津有味。”
说到这,马元彪对着吕方秋竖了个大拇指,叹道:“还是年轻人好啊!热血,有梦想,不像我们,人到中年,什么都不剩了,只想着赚钱,养家糊口。”
一时之间,吕方秋也没有接他的话,二人随即陷入了沉默。
马元彪又挑起了话题,说起了自己从前靠倒卖水果发家的事儿。
过了一会儿,吕方秋看了看手表上,惊觉道:“哎呀,不知不觉都七点了,晚上表弟约了我吃饭,我还有个饭局,我得走了。”说着就要起身,已经闪到了门口在穿鞋子了。
马元彪顾不着酒桌饭菜,赶紧扔下筷子喊道,“吕少,那......”
人要脸树要皮,他也不好意思问吕少还投不投资,只在那里支支吾吾地半天不说声,最后憋出两字,“我送送您。”
说着,二人出了马家大门,马元彪此时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看来是没戏了。
吕方秋接过保镖递过来的帽子,却突然回过头淡淡说道:“我也是个俗人。”
“吕少.......您?”
“现在做生意讲究写契约,诚信二字,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今天你给我看的只有大楼的设计图,其他什么也没有,我如何就口头上答应你呢?明天你把投资计划书、股份分成还有收益承诺书都准备好了带到我家。对了,你要是不会弄,就找个人帮你。你我签了字,我自然拨钱给你!”
马元彪听了后心里一亮,没想到吕方秋居然答应了,又羞又恼,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好,难怪吕少对一开始自己的自吹自擂那般没兴趣,看来和这些年轻人打交道,不像从前应付那般老家伙了。没有一纸契约,没有责任书,光是口头把式,凭谁都是不会相信的,若是相信了,也只怕是好糊弄的傻子。
“没问题,没问题,今天是我准备不周到,我明天就把东西送到府上,再登门拜访。”
吕方秋点点头,抬起脚上了车,摇上了车窗,喊了一句“吕公馆”,便走掉了。
马元彪看着离去的几辆车子,心中已然畅快许多,脚下像生了风似的,快步走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