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繁星满天。悬崖峭壁之上建有一间清爽的竹屋,三面掩映在树丛中,一面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竹屋里边的装饰简单至极,只有几张坐垫,一方小几,一个小柜。烛火跳动间,将三个人剪影的轮廓倒影在墙上,一举一动,似乎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但若是有人走近了,便会发现,三人正在商议要事。
田守盘膝而坐,衣服解开,敞着胸脯,虽然脸上两坨酒红,胡渣上沾着酒水的碎沫,还不时打着嗝,眼神却很明亮,丝毫不见醉意。
易先生穿着一件宽大的半旧袍子,天气虽然炎热,却不见一点汗珠,诠释着何为“心静自然凉”。他不像田守那般畅快牛饮,只是浅尝辄止,小酌而已。
田三没喝多少,一边做着倒酒的工作,一边详尽地汇报黄廷益这几日的行踪。
“我从未见过这么糟蹋粮食的人!一日要吃三顿也就罢了,虾子只吃尾巴一截,还要沾酱料,那么一大截猪骨头,吃完肉竟然扔到一边,都不把骨头敲开,看得我心疼!”田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对这种糟蹋食物的行为很是不满。
易先生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喝了口酒,淡淡道:“据你观察,他安寝如何?如厕如何?醒来之后又有何习惯?”
“他每日醒来,要对着铜镜用青盐刷牙漱口,早晨起来要喝一杯温水……”
“慢着,哪来的温水?”易先生打断他。
“他自己生火烧水,倒在茶杯里,要等水温了才喝。我是没想明白,这水缸里好好一大缸水他不喝,非要去烧干什么?还不是要等凉了才能喝,真是多此一举!”
“嗯……还有,他说什么‘缸里装的是生水,里面有眼睛看不到的……脏东西,喝了会闹肚子,得烧开了,就没有事。’我就纳闷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喝的生水,也没见闹肚子啊。”
易先生用大拇指轻轻抚着酒杯的边缘,沉思了一阵,示意他继续说。
“哎呀,他还有好多名堂!睡觉前要洗脸、吃饭前要洗手,吃完了要用水漱口……还有更过分的,上完茅房,明明里边备有厕筹,可他竟然用手纸擦屁股!”
田守在一旁插话道:“他找我们要手纸,就是为了擦屁股?”
“是!”
田守狠狠地一拍大腿:“这个膏粱子弟!”
易先生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话,田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瞪着眼睛不吭声了。
易先生沉吟道:“你说他第一日自己打扫屋子?”。
田三抓着脑袋说:“是,我还奇怪,这些王公贵族,不应该是……是四什么勤,五什么分去了。”
易先生拈须笑道:“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可是他一收拾,那叫一个整整齐齐、干净亮堂!要我说,李清儿大侄女算是村里手最巧的姑娘了吧,也收拾不出这个样子来!”
“我……”田守刚想说话,想起易先生让他不要插嘴,忙住了口,把“才不信”三个字咽回了肚子里,有话说不出,憋得很是难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易先生笑了起来:“此等做派,装是装不出来的,可见平日里养尊处优,贵不可言!有此身世,尚能亲力亲为,不似寻常纨绔子弟不食肉糜,有趣,有趣!二位放心,依老朽浅见,此人对我长月村,并无恶意。”
“喔……”田三长长吁了一口气,田守更是狠狠朝嘴里连灌了两杯酒。
易先生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突然问道:“他和张氏夫妇很熟了?”
田三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跳跃式的说话方式,连忙回答道:“没错,张氏夫妇把他夸个不停,还让小喜跟他识字呢!我看呐,他还真有点门道,这才几天功夫,小喜就能认得几十个字了!不过他喜欢在傍晚带小喜去海边,还爬上大树四处张望,一看就看一两个时辰,鬼鬼祟祟的,很晚才回来!”
……
易先生就这样仔仔细细地问了有几十个问题,才把话题转移到了书籍上面来。
“他别的书都没动,就只看了《许朝纪事》?”
田三抚掌笑道:“他没日没夜地看,都没怎么歇气。那天中午吃饭,把饼沾到了砚台上,吃了一嘴巴的墨水,我去送东西,叫了他一声,他抬头冲我一笑,嘴巴、牙齿、脸上,全是黑乎乎的,他自己还没发觉,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田守歪着头想了想,也跟着快活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黄廷益吃瘪,就狠狠出了口恶气一般。
易先生却没有笑,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叹道:“当年王右军也曾把墨水当做蒜泥,想不到今日却有人废寝忘食至此,可惜老朽无缘亲眼所见,惜哉,惜哉!”
田三不禁好奇地问道:“王右军是谁?”
易先生看着窗外夜空繁星闪烁,缓缓道:“王右军名叫王羲之,一生皆在用功练字、研究字体。据说有一日,书童送来他最爱吃的蒜泥和馍馍,但他正专心致志练字,结果把馍馍沾到砚台里去了,吃到一半都未曾发觉,还夸赞说‘今天做的蒜泥香’。正是有这样的专心和苦心,方能终成书法大家也,后世尊他为‘书圣’。”
田三咽了口唾沫道:“先生的意思是?”
易先生淡淡一笑,摇摇头,却不肯再说,端起酒杯慢慢地呷着,过了好一阵才道:“他每天清晨起来,洗漱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啊?”田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应道:“每日都会跑步小半个时辰。”
“就只有跑步吗?”
“还做些奇怪的动作,平躺在地上,把手放在脑袋后边,坐起来,躺下,坐起来,躺下。还有一种,趴在地上,两手撑着地,身体与地面悬空,然后下去,上来,下去,上来……”
田三一边说就一边模仿动作,但又学得不像,显得古怪而又滑稽。
一来一回看得田守眼睛都花了,他终于憋不住了,气恼地一挥手,大声叫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