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征发佃农的圣旨很快到了京口,刘牢之以建威将军兼领晋陵太守的身份通知各县执行,一时间各县衙役们大肆搜捕未按期去衙门报到的佃农,由县衙把他们押送到州郡,再整成一队人马,陆续押去建康。
刘裕正在书房一手拿着书看,另一手往旁边生着的火盆上靠着取暖。听说了这个事,往叹了口气,“大乱将至。”
孟昶在旁边陪着,说:“不就是征发佃农吗?怎么还能天下大乱吗?”
刘裕一边翻书一边说:“若你是佃农,一家老小全指着你租种几亩薄田养家,你愿意抛家舍业,跑去建康当兵吗?不愿意吧。这些佃农也不愿意。如果他们只是单打独斗,倒也罢了。偏偏这些人又大多都信天师道,到时候那天师孙恩和卢循振臂一呼,得有多少人揭竿而起。这还不是大乱将至?”
孟昶一脸凝重,“哎,真不知道朝廷为什么下这样的旨,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刘裕说:“好在咱们有粮有兵,又有所提防,不用害怕。你这就从营里拨一些人手,去保护你家亲属,让你家人不要担心。”
“好。你军务繁忙,还惦记着我家里,真是费心了。”孟昶说着,话锋一转,“前两天我碰见长民,你猜他做什么呢?”
“他做什么呢?”
“他啊,不是跟你闹翻了吗,回去后被他母亲骂了一顿,刚租了几亩地种着。这回这道诏命一下,他也被抓到县衙了,过几天就会像犯人一样被押去京口。”
“哦。”
“这小子是可恶,该吃些苦头,可咱们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他也没少给你出力。你能不能跟太守说说,放了他吧。”
刘裕合上书,笑着说:“知道你讲义气。可以啊。你去问问长民,他若不愿意去建康,我就去说情。”
孟昶笑道,“好!好!我现在就去县衙大牢问他,再给他送点衣服吃食。”说着就起身走了。
刘裕才又打开书,重新看起来。这几个月,他把云秀的藏书都看完了,又找出岳父留下的这个绝版书,竟是一套《太公兵法》。刘裕暗自赞叹岳父的眼界,虽说没见过岳父,可刘裕觉得与岳父神交已久,何无忌根本没学到他的学问,戚大富就更别提了,这小子,派他去建康送礼,他竟回信说司马休之待他甚好,他要留在休之身边听令,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害得岳母和云秀伤心了几日。
正想着,梁贵来送茶,说道:“主子,夫人请您去一趟,说有位贵客要见您。”
“她那里能有什么贵客?”刘裕这么说,还是放下书,起身去了。
云秀见刘裕来了,便出门来迎接他。梁贵满脸赔笑给云秀行礼,云秀不搭理他,让梁贵很尴尬。刘裕便命他退下。
梁贵尚未走远,就听云秀对刘裕说:“这个小人,天天在这里碍眼,你什么时候把他赶走。”不禁心中怀恨。
刘裕提高了声音,故意说给梁贵听:“他已经改好了,如今乖巧得很,做事尽心尽力,不信,你给他几个差事,看看他做的怎么样。”
云秀说:“我有什么差事给他做?不说了,屋里有位客人要见你,你快进来吧。”
刘裕进门一看,竟是桓道芝。她穿着一身女装,打扮得光彩照人,从座位上盈盈站起,向刘裕行礼,柔声说道:“刘将军好。”
刘裕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错愕了片刻,才笑道:“桓……小姐,怎么是你?你不是在荆州吗?”
桓道芝脸色一黯,笑道:“我昨天刚到的,以后就不走了。我与尊夫人有数面之缘,这几个月在荆州,我很挂念她,所以刚回来就来看她,另外也想向你当面道谢,多谢你那天放我走。”
“客气什么。”刘裕说着,请她落座,自己也携着云秀靠着火盆附近坐下,命人重新上茶,问:“听说桓公已占据荆襄之地,与朝廷分庭抗礼,小姐不在桓公身边辅佐,怎么又回来了?”
桓道芝笑了,不无讽刺地说道:“堂兄思虑再三,决定仍与刘大将军交好,要将我嫁给刘敬宣,亲上加亲,不日就要完婚了。”
女子的婚姻从来不能自主,连桓家的女儿,也得为政治婚姻牺牲幸福。云秀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
桓道芝不愿被人同情,见云秀的神色,便也有些不满,有些尴尬,又瞥了刘裕一眼,也不说话了。
刘裕没什么好说的,就拱手笑道:“那就恭喜了。”
“我何喜之有?”桓道芝冷冷地说,“不过是一个物件,被人送来送去。好在我现在住在驿站,还没进刘府,想去哪里,想见谁,还有些自由。”
刘裕尴尬地笑了一下,没话找话,“你们两家,倒是门当户对。”
“你难道不知道刘敬宣是怎么对我的?”桓道芝有些生气,语气严厉,盯着刘裕质问他。
刘裕心里暗叫冤枉,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让桓道芝嫁给刘敬宣的。刘裕觉得继续待下去没意思,便对云秀说:“孩子睡了吗?我去看看他。你好好陪桓小姐说说话。”
桓道芝本来对刘裕有一丝好感,可见自己遇上这么大的事,他竟漠不关心的样子,不禁动怒了,站起来说:“多谢两位款待,我这就走了,不打扰你们天伦之乐。”
云秀很同情桓道芝,安慰她:“桓小姐,姻缘都是天定的。上天安排你们两人成婚,想必是你们有缘。”
桓道芝冷笑,“这话夫人自己信吗?难道你当日被刘将军胁迫成亲,你也是这么劝服自己的?”
云秀本来只是安慰之词,没想到她会这样认真反驳,当下愣了,“我……这……谁说我是被胁迫的……”
刘裕看着云秀,灿烂地笑了。
桓道芝更生气,说声“告辞”,愤愤不平地就往门外走。
云秀和刘裕送她到门口,送她上车走了,云秀还是莫名其妙,问刘裕说,“桓小姐为什么对我们生气?”
“你管她呢。与我们无关就是了。”刘裕挽着她回府。
“不对吧。你既然救过她,她该感激你才是,为什么对你这样不满,你是不是欺负过人家?”
“她一个女流,我欺负她做什么?”
“正因为是女流,你才欺负啊。”
“这话说的,我是流氓无赖,她是千金小姐,八竿子打不着的,我欺负她做什么?再说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别的女人,我正眼都不看的。”
“不是吧。上次梁贵带来的那两个姑娘,我看你喜欢得很。”
刘裕挠挠头,“那还不是怪你非要跟我生气,不理我,若不然,我怎么会去找别的女人。好了,不说了,咱们去看看孩子吧。福儿这么久找不见你,该哭了。”
刘裕拿孩子做挡箭牌,才把云秀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移开了。他们的儿子刘义符,乳名福儿,刚刚四个月,还不会翻身,却已经认人了,看到父母就咧着小嘴开心地笑,手舞足蹈,十分可爱。
刘裕逗了会儿孩子,哄着孩子睡了,就让云秀歇着,他回书房去继续看书。刚看了几页,孟昶气冲冲地回来了,进门就直拍手,“这个长民,怎么这么固执啊!”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刘裕头也不抬,继续看书,“他要去建康?”
“你怎么知道?”孟昶气得转了两圈,去关上门。
刘裕笑了,“这小子好面子,上次跟我闹得不愉快,我猜他宁可去建康,也不会求我救他回来的。”
“面子能有命重要吗?这天寒地冻的,他要是死在去建康的路上,谁替他养老娘!”孟昶坐下来生气,大冷天他跑得浑身是汗,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又埋怨道:“你也是,明知道他不愿意,你还让我白跑一趟!生这一场气!我好说歹说,就跟要害他似的!”
“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你这人,还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抓走?”
孟昶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又一拍桌子,“这小子!”
刘裕笑道,“别生气了。县衙和太守府的人,上上下下,我已经打点过了,路上会关照他的。我也给平西将军写了信推荐他。戚大富也在那儿,到时候他们俩一处做伴,不也挺好?孟昶,你不用担心,长民这小子,有几分歪才,可是好吃懒做,这次从军,对他来说,正是历练的机会,以后也可以谋个出身。”
孟昶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都谋划好了,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哎,咱们几个人,刘毅去了荆州,长民又要去建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刘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望着窗外,说:“最好不见,再见就得兵戎相见了。”
孟昶心中一凛,“你们……,你们虽然各为其主,可大家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是吧?再说,这回,桓玄和刘大将军要结亲了,你们更是一家人了。”
刘裕又笑了,觉得孟昶也是幼稚得可爱,便说道:“你说得对。说起来此事,你再帮我准备一份贺礼,给刘敬宣祝贺新婚。”
孟昶尽心尽力准备了贺礼,却没用上。自过完年,刘牢之夫人就病重不起,在刘敬宣婚礼前三日亡故了。刘敬宣按制需守孝一年,婚事暂且搁置。桓道芝仍旧换了男装,在刘牢之幕府听命。刘敬宣对她十分动心,只是忌惮她出入都带着随从亲兵,才没法下手。
刘裕料定大乱将至,在流民营加派人手,日夜巡营,并派人严密关注京口城内天师道总坛动向。这一段时间,听说总坛人来人往,忽然又消停了,刘裕便猜测天师道是忌惮京口有北府军驻扎,便另找了去处,马上就要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