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在暖洋洋的四月天,王恭率北府军班师回到京口。十多天前,他起兵,旄钺所指,政敌王国宝授首伏诛,丞相司马道子致书谢罪,朝臣个个如临大敌,有些人已经暗中整理行装,准备逃离建康。
好在虚惊一场。
司马休之乘船回建康,一路上不断飞鸽传书,向父亲打探朝中消息,对朝内这些变动了如指掌,感到非常失望。
司马休之手握着所有传回来的讯息,站在船头,遥望江天,只见落日长天,空中只有一行雁迹,一时起了江风,江上波涛滚滚,远处几座青峰从云雾中浮现出来。休之看了片刻,又把目光从虚无缥缈的远处山峰收了回来,看到岸边有十数名纤夫,正肩扛手挽,用数条纤绳拉着他的这座大船,在岸上艰难行走。这一段江路水流甚急,又是逆水行舟,他们弯腰前倾,头就像要贴到地面,走得很吃力。那些纤绳,有孩童手臂那么粗,在江风中颤颤悠悠,好像时刻要断掉似的。
侍妾月儿从船舱内出来,抱着一件青缎披风,披到他身上。
“世子爷,小心着凉。”
休之没有理她,仍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之中,不禁叹了口气。
“世子爷,这江面有什么好看的?您看了这半天了?您跟我说说,让妾身也赏鉴赏鉴。”月儿巧笑倩兮,故意逗他说话。
“月儿,假如我们遇上了险情,这船可能会颠覆,你是会弃船而逃,还是拼死一战?”
“这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这个?”月儿不敢贸然回答。
“我打个比方而已,你但说无妨。”
“那妾身说了,世子爷得赏妾身一件东西。要不然,妾身可不说。”
“你要什么?”休之仍看着远处。
“妾身要的东西不值什么,您只管答应赏我便是。”
“好。”
月儿先行了个礼,然后说道,“依妾身说,弃船而逃最是下策,这四处都是水,还能逃到哪里去,妾身自然会追随世子爷拼死一战。”
她话音刚落,休之就笑了起来。因为月儿断定自己会拼死一战,果然没有白疼她。又想朝中衮衮诸公,还不如一介女流有骨气,实在可笑。
月儿见休之心情好了,便把手一摊,“妾身谢赏。”
休之笑问她,“你要什么,只管说,我一定赏你。”
月儿指指他的袖口,“妾身不要别的,就要您袖子里那一块棉帕。”
休之迟疑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那块布来。月儿怎么会想要这个?这是云秀送他点心,用的那块包帕而已,点心吃完,休之见这方包帕素净雅致,便命人洗了,随手带着。
月儿把包帕轻轻地从他手上拿了过来,“这帕子好是好,就是太简素,配不上世子爷身份尊贵,赏给妾身最好了。妾身亲手绣了一块,用的是上好的锦缎,给您留着用吧。这手帕像妾身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您身边。”说着,便从自己随身的绣囊中拿出一块锦帕,含笑奉上。
休之笑了,把月儿揽在怀中。
忽然,大船一震,月儿惊叫了一声,差点摔倒,休之扶着她站好。
月儿惊魂未定:“世子爷,您没事吧?多亏世子爷,要不然妾身就掉到江里去了。这些纤夫们,是干什么吃的!来人!”
她想叫人责打纤夫们,出出恶气,休之却拦住她说:“算了,他们不容易,不必计较。船头风大,我送你进舱。”
月儿得到休之如此呵护,娇媚地点点头,便也作罢。
过了这段险路,接下来就一帆风顺了。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建康。
方明驾着马车,带着谯王府的人,已在岸边等候了几日了。见一艘大船上挂着写着“司马”二字的灯笼,便知是休之到了,忙忙地迎上去,“拜见世子爷。”
休之离家日久,见了方明,觉得亲切,问道:“我才刚下船,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方明笑着说道:“我自回来探亲,本来就要回晋陵,就接到世子将回京的消息,索性不走了,日日在江边等候,今天可算等着世子爷了。这下王爷和夫人可不会白高兴了。”
休之听他说着,眼前好像看到父母倚门张望的样子,不知道他们这几天等自己不到,是如何的失望。
他不禁自语道:“父母在,不远游。”
方明请他上车,然后一面派人回府报信,一面帮吴勋带人从船上往下搬行李。
休之看到自家的轩敞大车,挂着谯王府的灯笼,前面驾着五匹骏马,都是毛色鲜亮,膘肥体壮。那是父亲的车,他小时候,父亲便抱着他,坐上这马车带他玩乐。休之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恨不得立刻见到父母。他解下披风抛给方明,把宽大的衣袖在手臂上缠绕了几圈束紧,从车夫手里拿过马鞭,跳上车去,拉起缰绳,把马鞭一挥,骏马便奔跑起来。
休之不等众人,亲自驾车回府。
建康城内的街道,他非常熟悉。这次离开不到半年,城内竟然又添了些新店铺,道旁的树木也长得大了,枝叶繁茂。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建康远比京口富庶,这里的人生活没有那么艰难,就连王恭起兵的事,也没有造成民间多大的震动。的确,小民百姓所求不过一日三餐,朝廷风云动荡,他们是不管的。
休之想着,驾着马车飞奔,忽然,侧后方也有一辆马车飞快地跑来,渐渐地要追上他。
那马车上的车夫大叫:“前面快让开!别挡路!”
什么人这么霸道?
休之可不打算给这种人让路,挥手又是一鞭,他的马车便仍领先跑开,进了前方的一条巷子。过了那条巷子,便是达官显贵们住的东城。
后面的马车也要去东城,见休之不让路,车夫叫骂着,连连挥鞭,也很快跑了进来,很快追上休之。
车夫好像立志要跟休之过不去,又连挥几鞭,马车便赶上来,与休之并驾齐驱。
咔的一声。
两辆马车邻近的轮子碰到一起,车轴互相插进对方的车轮。两车都是一晃,休之连忙握紧缰绳,死死地控制住马车,不至于颠覆。
这条巷子不算窄,本来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排慢走。此刻两车竞相追逐,互相挤撞,两车外侧车轮都免不了撞上墙面,在巷子两侧的墙上都留下两条长长的时断时续的划痕。
休之回头问那车夫,“你是谁家的人?”
车夫狗仗人势,“我家主人官拜侍中,是当朝丞相的公子。你还不让路!”
眼看巷子到了尽头,休之在冲出巷口的同时,把缰绳往旁边拉了几下,便脱出轮毂,再用力一挥马鞭,马匹吃痛,更加卖力地跑起来,超过那辆马车大半个车身。休之便又把缰绳反向一拉,马车便往那车斜前方跑去。
眼看要撞上,那马车的车夫害怕了,死命地往回拉缰绳,生生地把驾车的五匹马都勒得前蹄抬起,不住地嘶鸣。
休之得意地一笑,驾车飞驰而去,又跑了一二里地,转过街角,他紧拉缰绳,让马车放慢速度,在谯王府高大的府门前,缓缓停下。
他跳下马车,对守门的家丁说,“开门,我回来了!”
家丁揉了揉眼睛,确定是休之回来了,立刻喜笑颜开,先行了个礼,便连忙开了王府角门,又叫人进去通报。
休之不等他们通报,便大步走向父亲的书房。他知道,这个时辰,父亲习惯要在书房睡中觉的。但是刚走到中庭的时候,司马恬夫妇已经被人搀扶着,迎了出来。
“休之。”司马恬拄着拐杖走来,看到风尘仆仆的爱子,脸上都是笑意。
“父亲。”休之快步上前,跪下行礼,“孩儿拜见父亲、母亲。不孝子回来了。”
司马恬等休之刚一跪下,便伸手拉他起来。“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除了能宽慰父母的爱子之心,休之还真不觉得回来就好。这四个字的分量,他还体会不到。他在京口壮志未伸,虽然回京路上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内心依然耿耿于怀,此刻回到家里,就彻底放下了伪装。
当晚的家宴上,休之向父母讲述他在京口的事,刚听说到一半,司马恬听他有些愤懑,便挥手制止他,然后屏退左右仆人。
“休之,你到地方上历练了一番,比起那些纨绔子弟,已是不错了。”司马恬对儿子十分满意。
夫人忍不住笑道,“没见谁家做父亲的,像你这般夸自己的儿子。”
休之也笑了,不过他很自信当得起父亲的夸奖。
司马恬笑了笑,继续说道:“凡事不要着急,慢慢来。”
“父亲,怎能不急?王恭起兵作乱,朝廷非但不派兵征剿,竟然倒向他求和去了?就不怕以后人人都效仿王恭吗?”
“满朝文武有上百人,又不是只你一个人,你着什么急?”司马恬眼里,儿子只有这一个缺点,就是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太成熟。
“是啊,这天下是皇上的,咱们安安稳稳地做王爷,费那么多心做什么?”夫人也附和。
司马休之连连摇头,“孩儿不敢苟同。”
司马恬笑道,“夫人也不必多说了。休之,明日上朝,你大可先留心看看。有些事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是家里,又不是朝堂。不要总说这些事了,让人扫兴。”夫人推开窗户,窗外的月亮,说道:“你们看,外面月色多好。休之,陪爹娘去花园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