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叔叔家的外甥女胡蓉来自省城,跟吴勤牛的同学和家里的小伙伴都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吴勤牛难以名状。总之,他喜欢跟这个小姑娘在一起玩,但是他也没有像上初中以后那样,7乘24都是那个心心念念的虹,他喜欢跟胡蓉在一起待着的这个感觉就像什么呢,像……我苦苦思索良久,觉得什么比喻都不恰当,其实从成因上讲,就是吴勤牛根本没有体会到爱情的妙处,他还在启蒙阶段,完全谈不上相思成灾,梦萦魂牵;相辅相成的是,没有什么甜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苦,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吴勤牛并没有,他完完全全深陷其中的第一段所谓痴恋,是他的初中同学虹。
虹是吴勤牛人生经历里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出场频率不高,但是意义重大。但从感知上讲,吴勤牛准确的意识到,胡蓉带给他的这一切,大抵就是爱情的样子,或者说他遭遇了所谓的表白也好,约定也罢,让他开始思考这件事情,这个第一人,客观的说还是胡蓉,尽管吴勤牛一开始并没有怦怦心跳的感觉,在跟胡蓉短暂的交往过程里,他唯一一次剧烈心跳是因为紧张和害怕,他的害怕来自于他担心父母知道,因为这是绝不会被允许的,吴勤牛的家长远谈不上开明,也没有什么教育的心得,批准和不准就是他们对孩子进行道德和行为教育的全部内容,小学刚毕业就早恋,那是必须要掐死在萌芽状态的。
吴勤牛的紧张,那是很显然的,12岁少年的人生初体验,在书里和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剧情竟然就这么近的被他捏在手心,就像捏住了一个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大秘密,那种紧张的刺激让他记忆犹新,单薄的小身影在寒风里紧张得瑟瑟发抖。
故事的大概是这样的,自从吴勤牛跟胡蓉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游泳了之后,他们就成了朋友。六年级暑假里,吴勤牛父母单位的俱乐部里来了个新玩具,一张崭新的台球桌。没事的时候,吴勤牛就挤在一堆大孩子屁股后面看他们打台球,案子旁边都是人,没有二十个十二三个总是有的,吴勤牛凑合刚够伸个脑袋进去,台球室的门正对着马路,有一天的下午,吴勤牛照例在台球室看大孩子们打台球,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听见有人在敲台球室的门玻璃,吴勤牛扭头一看,红衣小天鹅胡蓉站在门口,示意他出来一下。他清晰的记得有一个大哥还开他的玩笑,牛牛这是你女朋友吗?长得真好看。
牛牛,我妹妹把拖鞋不小心掉进假山池子里了,你能帮她捞一下么?胡蓉殷切的看着吴勤牛。
假山不是盆景,池子里的水差不多有一米深,常年不换别提有多脏了。更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吴勤牛因为贪玩失足掉进过假山池子,特别惭愧的湿透了回家被老娘一顿揍至今难忘。现在是夏天还好,再说父母也还没下班,到家把裤子换了问题不大,再说了我是学**做好事呢。吴勤牛假装勘测地形,其实心里快速的SWOT了一番,果然池子底部有一只孤零零的拖鞋。
其实跳进池子里并不是最佳解决方案,找个竹竿或者是回家取一个晾衣杆都可以。要不说爱情让人愚蠢呢,吴勤牛略一思忖,一个猛子扎进了假山池子,他忍着死水的恶臭,屏息潜到池底。看着湿漉漉脏兮兮的吴勤牛,胡蓉笑盈盈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鞋子,羞羞的说了声谢谢。
牛牛,我可以去你家玩么?又一日,胡蓉望着吴勤牛问道。于是吴勤牛在家接待了省城女生胡蓉,并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西瓜款待了平生第一位到他家做客的同龄女生。
“牛牛,你有这么多书啊。我舅舅说你学习可用功了,半夜两点还在做功课。”吴勤牛笑笑没有接话,关于他学习刻苦的传说早已家喻户晓,只有吴勤牛知道这是个乌龙,在那个年代,尤其是乡村小学,没有那么多的课外作业,也不用学这学那,基本上,每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吴勤牛就能把作业写完,学习压力并不重,每天十点左右吴勤牛准时上床睡觉,他唯一的一次深夜刻苦,是因为他没有写完寒假作业。那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小学生寒假两本作业,语文数学各一本,吴勤牛分别都没写完,每次父母问他作业写完了没他都回答早写完了,这样一拖再拖,终于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上床了之后,吴勤牛怎么也睡不着,作业没写完,明天可咋办。但是他又不敢跟爹妈说他作业没写完,越想越害怕,终于忍不住在被窝里抽泣起来。说句题外话,这是老吴在日记里有记载的第四次哭泣,可见他之前是在吹牛逼。
后半夜起床上厕所的爹听见了吴勤牛躲在被窝里的哭泣声,他好奇的拉开灯,吴勤牛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爸我寒假作业没写完。吴勤牛最后的坦白让吴爹哑然失笑,他没有责备吴勤牛,而是钻进厨房给他蒸了一碗蛋羹,陪着吴勤牛在桌前一点一点的补作业。吴勤牛家的后面是厂子里的单身宿舍,下夜班的青工看见了端坐在桌前写作业的吴勤牛,从此勤奋少年的美名不胫而走。
牛牛你的理想是啥?胡蓉没话找话,吴勤牛啊了一声一时语噻,他没有理想了,他的理想被一个叫做谢国梁的同学给碾成了渣渣。
牛牛你的书能借给我看一下么?胡蓉指了指书柜里那四本被吴勤牛编了号郑重收藏的《神雕侠侣》。吴勤牛很奇怪,童话大王你不借,桃太郎你不借,非得借我的镇馆之宝,你看得懂么?就算你看得懂,4大本,120万字你看得完么?不过吴勤牛是大方的人,他胆子再小性格再弱但是他不小气,他点点头你记得还给我就行。胡蓉说行然后就抱着书一蹦一跳的回家了。
六年级毕业生吴勤牛不爱穿汗衫,整个暑假就是一条红色的短裤,赤裸着上身,浑身晒得黢黑,印象中精武英雄陈真也爱打赤膊,他每天无上装风格招摇过市,整个暑假他已经不去二楼雅涵姐姐家了,后来吴勤牛回忆说,可能是因为雅涵姐姐实习了的缘故。
从假山池子旁的纵身一跃开始,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八月份了,他照例每天游泳,有时候自己去,有时候也约着胡蓉一起去,胡蓉来家里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让他爹知道了,有一天吃饭还专门提了一句,貌似还留意了下吴勤牛的反应,吴勤牛完全没有反应,他爹也就放心了。
有一天傍晚气温凉爽,吴勤牛就提议说,我带你去看长江吧。胡蓉欣然同意。从吴勤牛家走到长江边上,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沿途就是吴勤牛父母工作的地方,时不时有从江边下班的年轻叔叔朝着吴勤牛吹口哨,他光膀子穿一条红短裤,胡蓉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我要是看见我也吹口哨。
吴勤牛略有一点小不自在,但是胡蓉浑然无事,这里有一个记忆的盲点,老胡回忆说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跟胡蓉是手牵手一路走着去的,要不下班路上的叔叔们不会朝他吹口哨,我说你这是臭不要脸的意淫,吴勤牛就狡辩说那也没准是人家主动拉我的手呢。
总之,这两个儿童就一路走到了长江边,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说的就是夕阳西下的长江。吴勤牛饶有兴致的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从一号码头介绍到五号码头,其实除了数字也没有什么区别,有的停着油轮有的没有罢了,他指着远处办公楼最上面一层的窗户告诉了胡蓉一个知识点,那里就是调度室,他的父亲就是在那用望远镜瞄着江面上的情况指挥着油轮入港。他甚至还带着胡蓉走引桥来到了趸船的甲板上,但是很快就被认识的叔叔们笑着轰了下去。
回来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在分别的单元门前,胡蓉告诉他过几天他就要回去了,回头走之前会来他家还书。吴勤牛哦了一声有点怅然若失。
分别的日子还是来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捧着《神雕侠侣》来敲吴勤牛的门,放下书没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没有小说里狗血的情节趴在窗户边泪眼婆娑啥的,如果有也是吴勤牛这厮自己臆想出来的,胡蓉走的无声无息,他只是知道胡蓉回去了,没有具体的日期,没有分别的嘱托,长江边那一对并肩前行的小红人留在了叔叔们的口哨声里,没心没肺的小学毕业生吴勤牛在静静的等待着开学。
临开学前吴勤牛跟父亲去了一趟广州,他人生中第一次去了动物园,看到了河马大象这些巨兽,回来之前他的伯父送给他一本香港出版的标准图解英汉词典,至今还在吴勤牛的书架上放着,打开词典的扉页,赫然一枚醒目的藏书章,编号028。
上初中以后,吴勤牛就跟母亲住到总厂那边去了,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这种生活持续到下学期没多久,他家就告别了长江边上的那个小天地,完整的把家搬到了总厂,但是这一次离开并不彻底。2008年,在吴勤牛工作7年,结婚又离婚1年之后,他的父母卖掉了在总厂的唯一一套房子,老两口又举家住回到已经早已人去楼空的油港管理站小区,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周末的时候,初一新生吴勤牛就跟一帮上了高中的大孩子玩,他跟他们去山里烤地瓜,在楼顶听他们讲鬼故事,大孩子谈恋爱他也跟着,有一次两个大哥哥带他去总厂的公园里玩,去的时候是他们三个人,到了地方就变成了五个人,2个大哥一人占着亭子的一角,吴勤牛就在离他们2米的地方,好奇的盯着他们看,见证着他们的爱情。他清晰的记得那是冬天,大姐姐A依偎在大哥哥C的怀里,嘤嘤的哭,大哥哥C带了副皮手套握着A的手,这时候大哥哥冲旁边观摩的吴勤牛说了句天气冷,我帮她捂捂手,说着就摘下手套,A就哭得更厉害了。旁边BD也上演着同样的剧情,总体来说,A姐姐比B姐姐好看一点。
元旦节放假,吴勤牛在家里待着没事就摆弄他的那些藏书,五个月前的暑假里,有一个省城来的小姑娘叫胡蓉,跟他借过那套《神雕侠侣》,书还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放在柜子里,一次也没有翻过。
《神雕侠侣》里夹着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面规整的写着吴勤牛收,打开除了信纸,还夹带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姑娘站在雪地里开心的冲他笑,红色的小棉袄像一团火,也像那一天长江边红彤彤的晚霞。父母在厨房里做饭,吴勤牛把信揣在怀里,也揣着那颗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小心脏冲出了屋。
信的内容,年迈的老吴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不敢写进同时期的日记里。大概到了30来岁,吴勤牛才解开了这段尘封的历史。信的大意是,很高兴认识吴勤牛小朋友,她会永远的记住他,她的通信地址是哪里哪里,可以给她写信,希望能一直保持联系,最后送上自己的照片。差不多就是这样,12岁的小姑娘,把差不多能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得很清楚。
吴勤牛的心怦怦直跳,他紧张的向四周张望,还好大冬天的又是饭点,暂时一切安全。我在前文里说了,吴勤牛在六年级暑假里遭遇了“砰砰心跳的爱情”,只是这个“砰砰心跳”并非来自他跟胡蓉在暑假里那段交往时光,他从头到尾也没“砰砰”过,这封信彻底让他“砰砰”了,太意外了,太紧张了,太……了,无论这个省略号里有什么样的表述,都不可能有喜悦,有甜蜜,有关于爱情的任何元素。
一句话大结局好不好:吴勤牛把信和照片撕碎扔了,以及给胡蓉写了封红色绝交信。这就是初一新生吴勤牛,一个在规矩里成长又弱又怂的软蛋。这个性格老吴自己也深深承认,并一生与之抗争,始终成效甚微。面对这封信,吴勤牛害怕得不行,也很紧张。当他面对这种紧张和害怕,他首先要释怀掉害怕的这种情绪,与其让父母发现了被扼杀,还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痛快,所以没有什么犹豫,吴勤牛就用一种几乎没得选的方式亲手结束了这段根本就没有开始的少年情缘,他干了两件事。
第一步,吴勤牛把胡蓉的信和照片撕得粉碎,他站在一个高处,正对着他家门口的那座假山,手臂奋力一扬,碎屑飘舞空中,断然不会有人再捡起来拼接成原样,害怕随之烟消云散。
第二步,在撕毁信件之前,吴勤牛在心里记下了胡蓉给他留下的通讯地址,那个年代的通讯地址很好记也没有邮政编码,某某省某某市某某信箱完事。吴勤牛干完销毁证据的工作,一溜小跑回家,找了支红色圆珠笔,因为楼上的文艺女青年雅涵姐姐告诉他,用红笔写信就意味着绝交。
吴勤牛用红笔给胡蓉回了封信,大意就是我们应该以学习为重,希望你考上大学之类的,他也没有明确说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吴勤牛觉得我特么都用红笔写了,胡蓉应该能明白的他的意思。写完之后,他找了个信封贴上八分钱邮票塞进邮筒,正式断绝了与胡蓉的一切可能。
绝交信寄出之后如石沉大海,胡蓉应该收到了吧,她应该还挺伤心的吧。他甚至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胡蓉没有收到他的信,万一地址写错了呢,吴勤牛在心里自我排解。唯一能唤醒他记忆的,就是那套老旧的《神雕侠侣》,在今后连绵数年的坎坷情路上,吴勤牛偶尔也会想起这段少年往事,想起那个考了188分,带着妹妹在楼下玩耍挽着高高的发髻像极了芭蕾舞小天鹅的省城女孩胡蓉。
在日记中,成年吴勤牛充满了对少年吴勤牛的深深鄙夷,怂逼!他这么评价12岁的自己,不光怂还自恋,她凭什么伤心,她收到了你处心积虑红笔写就、虚伪装逼道貌岸然的回信,最多也就是淡然一笑,心里想这是一个乡下的胆小鬼,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傻得不能再傻的傻叉。然后顺手就把信扔进了垃圾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年吴勤牛都会成为胡蓉心里的一个笑话,没事的时候就会拿出来跟男朋友说一说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