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刘浩云一边大口地吞咽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在叫着快一点,快一点。他用手焦急地指向嘴巴,示意我喂快一点。这碗平常的面条,让他迫不及待了。他的嘴巴不停地嚼着。这一刻,他吃得这么纵情,舌头卷住了一口又一口面条。
面条的食材很简单,一碗清水,一小撮面条,一点滴食盐。无油,无胡椒,无味精,无生姜,无蒜蓉,无鱼,无肉。这碗清水面条出现在刘浩云的口腔里,就像爱情出现在他的青春里,再合适不过,再美满不过了。它总共只有一个意味:吃吧,活下来。
尽管我触摸过刘浩云的体温,感受过他的存在,但这些日子,我还是被刘浩云浑身的破洞打击得信心不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等待的日子真是煎熬。每次进科室都忍不住要向一床那儿看看,看了也没好结果,不看,心里又有不甘。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刘浩云仍处在昏迷中。脑外科、胸外科、骨科等相关科室的专家集中在病床前会诊。权衡着该先从哪个破洞开始着手修补。如果只是一个破洞,会有许多针对性的药物进行修补,但他身上的破洞太多了,在哪一个阶段先补哪一个才能获得最大的效益呢?
医生们在描述一种药物时,不得不频繁使用“但是”和“也”之类的词汇。他们描述它的药效,也得描述它背后的副作用。一种药治愈了这个破洞,其副作用可能会加剧另一个破洞。
面对这个刘浩云,补了他肺部的破洞,就会加剧肾脏的不适;治疗了肾脏,又引发了腹腔的问题。破洞们像水里的葫芦,按下一个,浮起另一个。专家们盯着那些管子,提出一个个方案。引流袋的淤血倒了一袋又一袋。
看着护理记录单上密密麻麻的医嘱,我真替这个男孩子担心。身体的破洞一天天被处方填满,他怎么还不醒?护士长说再等等吧,再等等。
整整十天。那张19岁的脸陷入未卜前途。病历处方还在增加。
第十一天,我一进科室,正在刘浩云床边做护理的小玉就向我招手。醒来了?我赶紧小跑过去。
来,眨眨眼。
他眨了。
来,握个手。
他握了。
也不能说是握,只是拇指和食指轻轻地触了触我的手,像风一样轻。
我眼角泛潮,握紧了他的手。他感到了我手上的力度,他手指上的力也加大了一些,拇指轻轻地扣在我的手上。
哈尼夫·库雷西在《身体》里说,你终究会发现,世间只有一件无价之宝,既非金子,亦非爱情,而是时间。在这个男孩的生命流程中,我们用了二十天的时间,等到他从死亡里逃逸出来。那些煎熬的每分每秒都变得珍重,因为生命蛰伏在里面,慢慢复活。
苏醒过来的身体迅速加入到与破洞的对抗中。三天后,撤掉了刘浩云肺部和脾部的管子,撤掉了呼吸机,输液泵[7]也减少了两个。刘浩云成功地从死亡线上收回了大半只脚,自身的本能反应开始指挥他对外界的需求。
他手指着嘴巴,冲着我小声叫着:“水,水,我要水。”他的嘴巴像龟裂的土地,我真想给他一杯水浇灌下去。可是,他现在的状态还不能进水。我再怎么大发慈悲,也不敢违背医嘱。
水,水。他倔强地叫着。
用小五号注射器给他注一点凉开水。余主任吩咐小玉。
注射之前,小玉给他提要求,你把水含在嘴里,不准一下子吞下去,好不好?好,好。他盯着注射器,急切地点头。
几注射器下去,他安静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他又叫起来,水,水。
不能再给他注射水了,小玉将打湿了的纱布放在他嘴里含着。我在一旁盯紧他的嘴巴,生怕他情急之下,一口吞下去。三分钟后,小玉掰开他的嘴巴,拉出纱布,它已经被他压榨得干瘪瘪了。
你看你这个吸水鬼呀。我举起那块没有一点水分的纱布给他看。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在这个几乎被昏迷统治的科室里,看见这样一个男孩子,真是让人开心。
给他做护理时,我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这是我在科室里最愿意看到的一双眼睛。不呆滞,不木讷,也不悲伤,19岁的生机一点点充溢在眼神里。护士长说得对,年轻真好。
承蒙护士长许可,我可以陪在刘浩云床边和他多说会话,多安慰他。他应该被无尽地安慰,他差点就活不过来了。
刘浩云能慢慢地讲话了,讲他在工地如何刷石灰,如何出的事故。他初中三年级没读完,就随村里一帮人去东北刮大墙。今年怎么没去那边呢?呵呵,这边,这边……说到这里,刘浩云脸红了,羞涩地笑。我一下子想起那张卡片。
早上,我们推他去复查CT。重症室的门一开,刘浩云的家属就扑过来,抢着摸他的手,摸他的脸。刘浩云也不再是我们口中的一床,他回到了自己的名字,回到亲属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有人在叫他浩,浩;有人在叫他浩浩,浩浩;有人在叫他浩云,浩云。他们触摸着他,呼叫着。生死边缘上,他们与他分离了二十三天,煎熬了二十三天。这一刻,刘浩云的微笑,刘浩云的体温,刘浩云热腾腾的呼吸,都是他们的至爱。十几个家属围着平板车,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拥向医技楼。
这时,听见一个中年妇女说快点,快点,一个站在外围的姑娘被推到了床边。人群自动让开。不知道两双眼睛是谁先捉住谁的,我看到时,姑娘与刘浩云已默默相对。他们彼此微笑,笑得有些开心,又有些吃力。加油啊。姑娘轻声说着,握住了刘浩云的手,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塞到了他手上。在整个复查过程中,刘浩云一直紧紧捏住卡片。趁着帮他整理手上约束带的机会,我看到了最上面一排字:宝贝,谢谢你还活着。到第二十四天早上,宝贝刘浩云不满足鼻饲管的营养供给。他要吃东西。他小声叫道,我要吃排骨炖藕,我要吃水煮鱼片。
等到中午,他又叫,我要喝可乐,喝可乐。
到了晚上,他又叫,我要吃饭,我要吃扬州炒饭。
给他解释了不能进食的原因,但他就是不听。我要吃,我要吃。他开始碎碎念。念着“吃”。这个年轻人不再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他也不向我做鬼脸,向我讲他的爱情,他只要“吃”。饥饿这只虫子蚕食着他的斗志。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胃,孤零零地悬挂在白色的病房里。
第二十五天早上,顺利地拆下鼻饲管,刘浩云等来了他的吃。
一口面条,被他吞咽下去。又一口面条,被他吞咽下去。他心满意足地吞咽着。19岁的生命回到了他的青春,灵魂回到了躯壳。
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一粒粮食,甚至沾在棉签上的一滴水,它们就是这世界最本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