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当王建业瞥到苏菲抱在怀里的花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不是花束，而是花盆！他认识那盆花，原本摆在阿伦房间的窗台上，是苏菲春天的时候播种的，好像叫做美国石竹来着。
给住院的人送来一个盆栽植物，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王建业不敢深究，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不过，有一点，他这样提醒自己。苏菲一直是不赞同切花插瓶的，把花剪下来插到水里，就相当于缩短了花的生命，王建业记得苏菲这样说过。不赞同切花的苏菲要给病人送花，看样子还真的只能送盆栽，王建业想到这里，舒了一口气。
“这窗户外面也太单调了。”苏菲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盆石竹放在窗台上，在花盆下面垫上托盘，这样就不用担心浇水时水会渗下来弄脏窗台了。王建业仔细地看着那花，紫白相间的花，花瓣的边缘是紫色的，其他部分是白色的，王建业想起来他以前曾经夸过这花的颜色好看来着。
苏菲把盆栽放下之后就朝王建业的床头走过来，她的手里，仍旧是那个保温饭盒，肩上背着的仍旧是她的布包。
“肚子饿了没有？”她的脸上是温柔的笑。
“饿了。”王建业说了善意的谎言，自从住院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饿的感觉了。他被约束在这病房里面，没有大镜子照，没有体重秤用，要是有其中随便哪一样，他就会发现跟食欲一起失踪的还有部分体重。可是实际上，卫生间里只有刚刚够照到脸部的小镜子，那个小镜子只能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否憔悴。所以，当王建业以一种我没事我很好的表情微笑的时候，他没能察觉到苏菲的心疼。
“那就赶紧吃饭吧！”苏菲开始把保温饭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红、黄、绿、黑、白，王建业用眼睛跟随着她的手，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王建业是在前一天上午发现自己会吐出来的，在努力尽可能多的吃掉苏菲带来的早餐之后，他感觉食道和喉管里暗潮涌动着，所以他走到卫生间去，咳咳咳了几声，然后哇了一声，就被原本应该在胃里的食糜一下子吐了出来。只一声，就舒坦了。
一开始他觉得没什么，年轻的时候晕车晕船吃坏东西什么的，也吐过，不是什么打不了的事儿。他只是纳闷，苏菲亲手做的饭菜，应该不至于有吃坏肚子的可能性吧。不过他每当一回事，把呕吐物用水冲干净，再从卫生间里出来，出来的时候不适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反而觉得很轻松。
第二次吐是吃完午饭之后，上床午睡之前，万幸傅玲玲已经带着依依走了。清空了缓存的王建业感到舒服，但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他一边放水冲着呕吐物，一边考虑着要不要告诉医生。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观察一下。毕竟，他现在的愿望是赶紧出院回家，横生事端对此可没有半点好处。
吃完晚饭之后，撵走了傅玲玲之后，王建业坐在床上盘算着溜出去看依依的计划，出乎意料的，呕吐并没有来叨扰他。可能是因为他和傅玲玲都各有心事吧，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说话，两个人都没吃多少东西，饭菜剩下了很多。
如果王建业不是全副心思放在出逃计划的设计上，也许会发现他的肠胃现在只愿意接收少量的食物了。但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在临睡之前想起了呕吐的事情，然后感叹了一下，这不是没事嘛，还好没去告诉医生。
“医院通知我说，你的检查排在明天了。”王建业把手伸向雪白的豆沙包的时候，苏菲轻轻地说。
“哦，好。”手里攥着点上了红色豆沙作为标识的雪白的豆沙包，王建业随口答了一句。“等检查结果出来了，他们就会发现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只好放我出院回家了。”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嘟囔着。
“那当然是最好的。”苏菲的语气轻轻的。“那我明天来陪着你做检查，哦，你今天就别吃油腻的东西了啊！”苏菲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语气自言自语着：“得跟玲玲说一声。”
“我来，我来告诉她！”王建业急忙抢着说。豆沙包差点噎着它，他赶紧端起豆浆喝了一口。“刚好我要叫她帮我买点东西，我要给她打电话的。”王建业急中生智，撒起慌来。
“要买啥？我给你买啊！”苏菲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我昨天把依依的画笔摔坏了，买套新的给她。让傅玲玲买吧，你不知道买啥样的。”王建业简直佩服自己。
“哦，好吧。”大约是联想到王建业之前在自家厨房里搞过的破坏，苏菲应该是相信了。“你有钱吧？”苏菲紧接着问道。
“有，有，有。”王建业咧着嘴笑，他被送到医院来是穿的衣服口袋里有钱，而且，他也在放洗漱用品的口袋里看到了钱。
“那你记着打电话啊。”苏菲嘱咐着。
“嗯，嗯，记得，记得。”
苏菲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王建业马上拿出电话给傅玲玲拨了过去，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王建业把预先想好的，因为依依生病了需要照顾，所以苏菲自己来给他送饭了的情况说了一遍。当然，他记得问了问依依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要是依依也住院了，那他可就要吃闭门羹了。
“依依已经好多了，”听筒里面的声音说。“刚好我今天是小夜班，下午六点钟才去医院，那我白天就不去看您了，要是有什么事情，您给我打电话。”王建业的心里咯噔一下，“小夜班”？计划真是赶不上变化。
“没事，没事，不用来看我。”他故作镇定，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那你今天好好在家陪依依吧！”
“哎，好。”电话里的声音说。也就是与此同时，王建业想到，晚上溜出去似乎也没有问题啊，而且，或许借着夜幕，还更好呢。
“那个，我想给依依买套画笔，她蛮喜欢画画的嘛！”王建业想起了刚刚同苏菲说的谎。
“不用，不用，她有很多画笔，家里多的摆不下。”傅玲玲的话很夸张，但是隔着话筒王建业也能感觉到她连连摇头的样子。
“那好吧！等她以后需要了再买。”王建业淡定地接受了对方的拒绝。
挂掉电话之后，王建业才意识到他给自己创造了整整一个白天无所事事的时间，当然，整个上午他都被点滴的管子锚定着，哪儿也别想去，但是从午饭到晚饭，他是自由的。苏菲在家写她的书，傅玲玲在家带她的孩子，王建业要自己解决两顿饭。然后，等到六点钟以后，确定傅玲玲不在家了，他就可以给依依打电话，然后溜出去到她家里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她的蝴蝶朋友呢！
细细的针管正在把葡萄糖液啊生理盐水啊导进王建业的身体里，坐在床上的王建业心情大好，就好像它们导进他身体里的是快乐和正能量似的。
所以，直到想要呕吐的感觉袭来的时候，王建业一时间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他下床，用左手高高地举起点滴瓶子，仍由多余的管子垂着，加快脚步朝卫生间跑去。卫生间的门关着，从里面锁住了，他嘭嘭嘭地用左手砸门。
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也许是其中一位病友的儿子吧，那人不甚友好地瞪了王建业一眼。王建业急忙冲了进去，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关上身后的门，就哇了出来。
还是那个瞪了他一眼的男人，这一次，很不好意思地把王建业扶了起来，还帮他把溅到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了。还好，他什么也没说。王建业也只是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谢谢。
也许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了，回到床上的王建业有这样的不愉快的预感。但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天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优秀的消化系统与他一起享受了多少美食，他们是最亲密的伙伴，它怎么能够闹起了罢工呢？
所以，他说服自己，预感这种东西是不可信的，只不过是肠胃受了凉这样的小问题。怪他在空调房里睡得太安逸了，没把肚子保护好。到了下午午睡和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要把衣服拿过来，在肚子附近加强保护，那样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这样想着，王建业心里舒坦了点，心思重新又回到了对出逃计划的期待上来。在意识深处，他对自己说，不管呕吐到底是怎么回事，都留到明天再说吧，今天，我想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
打完点滴的时候，已经超过12点钟了，从窗户看出去，外面骄阳似火。
“我能去医院食堂吃饭吗？”王建业问给他处理点滴的小护士。
“可以啊！”小护士头也不抬地说。她的半个脸都在口罩下面。只露出因为化了妆而显得愈发大而有神的双眼。
“能用现金吗？”王建业不太好意思地追问。
“可以啊！”小护士用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语调回答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身从小推车的把手上私下医用胶布贴到王建业右手手背上的留置针头上。
“那去吃饭，不用打报告吧？”这是王建业工作多年养成的习惯，所谓的“早请示，晚汇报”，即便是在家里与苏菲相处，他也事事都要提前说一声，所以住院期间，也拿医院当上级看待。这习惯，不知道该说是好习惯呢，还是坏习惯呢。
“出去时跟护士说一声就行。”小护士依旧简明扼要。
“那我现在出去。”王建业慌忙说。
“嗯。”小护士含糊不清地透过口罩回答。
待小护士推着小推车离开了之后，王建业就开始换衣服。拉上了床帘，形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坐在床上换衣服倒是毫不费力。只是，要小心不要碰到留置针头。不过，他听护士说了，现在的留置针头是软管，就是轻轻碰到关系也不大。至于，软管是怎么戳破皮肤插进静脉里面的，他还没有搞明白，不过，那不重要。
从住院大楼里出来，远远地看到医院的食堂。其实，还没有看到，就先闻到了。更早的，是听到。几个巨大的排风扇正在把食堂的油烟随意地丢到空气中来，发出吵闹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有点呛人。王建业突然停了下来，改换方向，朝医院的侧门走去。
那是一个只够人走过的小门，其实不算门，是一排树墙。树与树之间有着不小的间隙，机动车是别想开过去的，但是人或者电动车想要穿过去却一点也不费劲。王建业还是那天跟着傅玲玲去她家的时候，才知道这条路的。
穿过树墙就能看到菜市场，正午时间，菜市场门口只有树荫下面有一个卖桃子的戴着草帽的农民。王建业，迈开脚步，朝他们走过去，他尽量把自己缩在树荫的下面。
他要去的地方是面馆，油醋面，他突然想到了这个。想到的时候，口腔中不禁分泌出许多唾液来。他感到自己正用筷子夹着一个煎鸡蛋浸到又酸又辣的汤里面，筷子把被染成了红色的煎鸡蛋送到他的嘴里，啧啧……
半个小时之后，王建业再次经过卖桃子的农民跟前，是原路返回医院去，连他走路的姿势也透露着他的沮丧。面他没有吃完，煎鸡蛋勉强塞进肚子里去了，面只吃了几口，面馆老板甚至怀疑自己的面做坏了，王建业不得不连连解释，只是自己没有胃口。很难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但是心里更难受。王建业想，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家面馆了。实际上，他是对的。
回到病房里的王建业换回病号服，他静静等着，虽然胸口有些不适，但他没有吐。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困了，才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他竖着耳朵听，架着声音飞，终于睡着了。
还有一顿晚饭在等着他，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