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业想了半个小时,把以前的同事都回忆了一遍,才想起来那个被叫作“小傅”的小护士是谁。
那是1998年吧,南方发了洪水,他们单位要定点帮扶一个村子。那个村子,他去过一次,是在灾后。当时洪水已经退了,久违的大太阳照射着村庄和大地。车子开上乡道后没多久就走不了了,没法,路太窄。放下他们一行人之后,只好一路倒退着回到省道上等着。他们只好靠自己的两条腿一步一步走过去。从城市办公室里出来的一群领导干部,提着些慰问品,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的路上。皮鞋已经全被泥吃掉了,裤管上也甩上了不少泥点。他们跟着村里派来领路的年轻人走啊走啊,不记得走了多久,可算到了。
村子里为他们一行人专门办了一场汇报,老村长带着几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村口等他们。由于他们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晚多了,所以一到村子里就被带到小学的教室里面坐下了。屋子里坐满了村民,还有些进不来的挤在前门的走廊里。王建业四下张望,发现教室另一侧的窗户边,也有几个窜动的脑袋,他们的背后似乎是一片荒山。
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傅玲玲。
汇报的内容不用说是感恩。首先是村长代表大家对给予帮助的领导们表示感谢,然后是拿了他们单位捐的钱和物的人家,挨个儿出来表示感谢。最末一个,是一个把书包背在胸前的小姑娘。黑黑瘦瘦的,穿着一身对她来说太大了的鹅黄色毛衣,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鹅黄色的毛衣和粉红色的书包都已经脏了,仔细一看,小姑娘的脸也是脏脏的,头发也是一缕一缕的。毛衣和书包看着都很眼熟,王建业想了又想,才认出那是小苗穿过、用过的。
村长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到讲台上,原本萦绕在四周的嗡嗡说话声停下来了,领导干部们也都等着小姑娘开口说话。可是小姑娘只是攥紧书包,一个劲儿地往村长的背后躲,从村长的腰间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坐在前排的王建业们。
开口说话的是村长,他说小姑娘的名字叫傅玲玲,她的爸爸是个傻子,原本他们父女俩都靠奶奶照顾。玲玲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来村里卖东西的人跑了。洪水发生的时候,奶奶叫醒了小孙女,叫她去猪圈看看猪有没有淹到,奶奶自己打算去叫醒傻儿子。玲玲刚去了猪圈,就听见轰的一声,身后的老房子塌了。等到第二天中午,村里人才把玲玲的奶奶和爸爸从废墟里挖出来,泡了一夜水,已经面目全非了。老太太的手还攥着儿子的衣角,瞪大着眼睛。从此,就只剩下玲玲一个人了。
老村长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他伸手拽了一下玲玲,小姑娘于是也跪下了。老村长继续说,玲玲没有其他的亲人了,村子里遭了天灾,家家户户都有不少损失,也抚养不好这个孤儿了。他想请城里来的领导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收养了这个孩子。
“求求你们了!”老村长弯下身子,脑袋磕到了地面上,玲玲也把脑袋磕到了地面上。
一起来的领导干部里,只有一个女人,她早就已经掏出手绢擦起了眼睛。连那几个男人,眼眶也是红红的。王建业转头看周围的村民,有的抹着眼泪,有的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们这群“领导们”。那几个在村口接他们的男人,正在低着头窃窃私语,其中一个似乎已经准备走过来一起跪下。
打破僵局的是带队的汤所长。他从狭窄的课桌间隙里艰难地走出来,到讲台上把老村长扶了起来。又弯下腰,把小姑娘抱着怀里。
“老乡们!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至于玲玲的问题,我们一定尽快研究出一个解决办法。请老乡们放心。”他说完,把玲玲放回地面上,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老村长楞了一下,然后说:“我代玲玲谢谢各位领导了。”他又说“请大家鼓掌吧!”这时教室里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最后的结果,玲玲被带到了市福利院。
王建业还记得讨论玲玲问题的会议上,自己摊开双手,“无奈”地说:“我家是单职工,有两个孩子,家里还有老人。”那些曾经在村子的小学教室里抹过眼泪红过眼睛的人,都成了有各种各样实际的客观困难的人。
送她去福利院的是老村长,还有一个年轻男人。玲玲依旧穿着那件鹅黄色的毛衣,依旧把那个粉红色的书包背在怀里,毛衣和书包都更脏了。村长和年轻男人手里各提着一个蛇皮袋,里面想必装这些从那废墟里掏出来的东西,或者村民们给玲玲的东西。他们坐了半天车才到了王建业的单位,然后汤所长指派了王建业来做这个“坏人”。
送她去福利院的路上,一路尴尬地沉默。
“你几岁了?”
“我90年生的,属大马的。”玲玲坐老村长和年轻人中间,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的激动让她放松了警惕。老村长似乎有点晕车,摸索着想打开车窗。王建业注意到了,扭过身来,教他转动把手把车窗摇下来。
“真高级啊!”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的老村长,憋着通红的脸说。
“是公家的。”
“公家的好啊!公家的好啊!”老村长伸手爱抚着玲玲的额头,慈爱地说:“小玲玲,你长大了,也要当上公家人啊!”
终于到了位于郊区的福利院,王建业跑前跑后找来女院长接洽了手续。玲玲的床位也看过了,东西也安放妥当了。老村长又蹲下来拉着玲玲的手说了许多嘱咐的话,王建业也走过来,把汤所长给的钱塞进了玲玲的口袋里。里面原本有五百块钱,他自己又加了一百六十在里面,现在是个很吉利的数字了。
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女院长牵着玲玲的手,站在福利院门口盛开的樱花树下面,向他们挥手。车子开出了一百米,王建业从后视镜里看到玲玲跑着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伸手抹眼睛,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快走!”说话的竟然是老村长。王建业回头看他,涨红的脸,眼眶湿润的。“让她断了念想吧!”老人嗫嚅着。
司机一脚油门绝尘而去,白色的车子只留下一阵灰色的尘土飞扬。
后来,王建业去看过一次玲玲。大约是半年之后,快入冬的时候。苏菲拉着王建业一起逛街,给孩子们买新衣服。王建业想起了那个跟小苗同龄的女孩傅玲玲。他问苏菲,能不能给玲玲也买一身,苏菲同意了。他又问苏菲,周末能不能接玲玲来家里玩儿,顺便把衣服给她。苏菲不同意,她说,你不能够给不幸的人看幸福的样子。
所以,最后是王建业带着小苗一起去福利院看的玲玲。王建业提着苏菲给玲玲买的新衣服,又从蛋糕店买了一个大蛋糕,还买了一大包糖果。他把衣服交给小苗抱着,一手拎着蛋糕和糖果,一手牵着小苗,转了两次公交车,还走了好长一截路才到了玲玲的福利院。
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坐在窗台上,怀里抱着一只少了一只眼睛的小狗玩偶。有几个男孩女孩在外面捉迷藏,玲玲只是坐在二楼的窗台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小苗放开爸爸的手,走到窗台旁边,拉了拉玲玲的衣角。她从背上卸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来一本厚厚的书,递给玲玲。王建业还记得,那是一本精装本的格林童话。应该是苏菲送给玲玲的礼物吧,童话是孩子的避难所。
那天,玲玲把糖果分给了所有的小朋友,也跟所有人分享了她的蛋糕。新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柜子里,说长高了之后再穿。她请求王老师给她一些邮票和信封,于是王建业一手牵着小苗,一手牵着玲玲,走了很远的路到小学校旁边的小文具店去买邮票和信封。只有信封没有邮票,小苗答应回家之后给玲玲寄一些过来。回福利院的路上,小苗拉着玲玲的手,跑在前面,王建业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后来小苗在玲玲的信封上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玲玲在小苗的信封上写下了福利院的地址——两个人成了笔友。之后苏菲似乎也陪小苗去看过几次玲玲,送去过衣服、食物和书籍。王建业还记得苏菲夸玲玲懂事,她说玲玲叫他们不要给她买新衣服了,把小苗的旧衣服拿一些给她就好了。玲玲说自己比小苗个子矮,穿她穿小了的衣服刚刚好。
王建业再也没有见过玲玲,他把照顾玲玲的接力棒交给了苏菲和小苗。就好像他后来把掌舵家庭的接力棒交给阿伦一样。他的一生,交出去了太多的接力棒,交出去的是权利,推脱掉的是责任。
转眼18年过去了,小苗和玲玲都26岁了。她们还有联系吗?王建业想起老村长同玲玲说的“要当一个公家人”的话,玲玲现在是附属医院的护士,不知道是不是有编制的。如果是的话,也算是个“公家人”了。
中午来给王建业送饭的,不是别人,正是傅玲玲。她把两个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袋子里面是摞在一起的三个方形饭盒,另外一个袋子里是两个圆形饭盒。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嗯哼,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玲玲你都长这么大了。”王建业转头去看他的午饭,目光却落在她丰满的胸部上,“以前多瘦啊!”
“王老师,您想起我来啦!”傅玲玲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您好多年没来看过我了!早上还是季老师先认出来我的,我尽瞎忙了,都没认出来您。”
她把病床的小桌板支好,把塑料袋里的饭盒一个一个拿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王建业,看着她一个一个摆好,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伸手扶一下饭盒以示尊敬,犹豫着犹豫着什么也没做。
“这么多啊!我吃不完的。”自从苏菲开始严格控制他的饮食以来,他还没见过一顿有这么多饭菜的。
“啊!我忘了跟您说了。”正在从塑料袋里拿一次性筷子的玲玲扭过头来,“我跟您一起吃,行吗?”
“哦,哦,好,好。”王建业尴尬得老脸一麻。他这才注意到那三个方饭盒里是菜,两个圆饭盒里是米饭。
“季老师嘱咐我,说是得让您吃清淡点。所以,您就委屈一下啦!”玲玲撕掉包装袋,把筷子递给王建业。
王建业接过筷子,攥在左手里。看着玲玲把那些塑料饭盒一个个打开。第一个看样子是肉末豆角,主要是豆角,肉末很少,夸张一点说,得拿着放大镜儿找。第二个是番茄炒蛋,红红的番茄,黄白相间的鸡蛋。第三个是蔬菜,闻上去一股辣辣的苦味,应该是炝炒的凤尾吧。呵!还真是够清淡的。
虽然看上去很素,但食堂的饭菜并不寡味,油和调料都下得很足。王建业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他想自己一定是医院里胃口最好的老头儿了。
玲玲一面吃饭一面给王建业大致地说了她这些年的经历,其实很简单。在福利院里长大,高中毕业后去上了卫校,原本在城里的其它医院上班的。调到附属医院是最近的事情,附属医院准备申三甲,正在扩招医生和护士。
“26岁了吧?”王建业一直记得玲玲和小苗是同年的,90年生的,属大马的。
“嗯。”
“结婚了没?”
“还没有。”玲玲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那有对象了没?”
“也还没有。”玲玲夹了一块番茄,都送到嘴边了又放回了手里捧着的饭盒里。“对不起,王老师,我现在是大龄剩女了。”她诚恳地注视着王建业,一脸严肃的表情既像故意的,有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没事,没事。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的。”王建业手足无措地安慰她。“不怪你的,也没个人替你张罗。”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紧盯着玲玲的脸,而她好像无动于衷。哦,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她早已麻木了。
“小姐姐,你看我怎么样?”床帘那边传来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男孩的声音。紧接着是中年女人的低声斥责,“吃你的饭,别胡闹!”,然后是对玲玲说的:“护士小姐,不好意思啊!”
玲玲冲床帘那边笑着拜拜手。
收拾完饭盒,玲玲让王建业坐一会儿再躺下。“吃完不要马上躺下,会胃下垂的。”她这样说着,把枕头给王建业摆放好了。
“其实,我有一个孩子。”她在王建业的耳边小声说。王建业听得并不真切,或许,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瞪大眼睛,挑起眉毛:“啥?”
“啊呀,液体要完了。您等一下,我去推消毒车。”玲玲小跑着出去了,王建业告诉自己,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这18年来,傅玲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