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实苦,谁都需要点慰藉。
对孙胜利来说,能称得上慰藉的东西,应该是车,大货车。他在服刑过程中学会了开车,修路或者摘棉花,都用得着车。车让他成了一个有点重要性的人,让他过得好一点儿了。
家人或朋友的鼓励,是孙胜利最渴望的东西,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过。究竟是偷盗还是耍流氓,他爸妈心里是有数的,劝他接受现实的人也是他们。但就在他被关押后不久,爸爸病倒了,再没爬起来。而他妈妈,生他的气。没有不生气的理由,她妈妈为他介绍过不少年轻能干的女孩子,他都看不上,非要跟一个有夫之妇扯到一起,闹成这样的状况,还气死了老爸——能不生气吗?
所以他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能为他提供一点儿亮光的只有车而已。
他给王建业寄来那封信是在与车相遇之前,在痛苦看不到边际的时候。狱里会有一些暗潮涌动的买卖,如果在其中混出了一点名堂,多少可以免除一些肉体上的痛苦,说不定小小的成就感也会给心灵一些抚摸。
但他没有收到王建业的回信,所以没有参与的资本。只好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天一天重复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勒令自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生活,停止思考。
转机出现时,他的脑子里其实只有死亡。
原本负责运输的人死了,在林场里准备运输砍伐下来的树木时,被一棵倒下来的树砸死的。车在10米开外,毫发无伤,人则是当场毙命。听说为此司机的家属还得到了一笔赔偿,数额怎样并不知情,估计不会太寒碜。
招募新司机的时候,没人愿意干。那个时候的孙胜利,满脑子只有死。但他不能死,因为遥远的家乡还有守寡的老妈妈。林场的事故给了他启发,他去应征,机械地学习开车,祈祷着自己也发生事故,给老妈妈留下一笔钱。
就是这个愚蠢但令人动容的想法,开启了孙胜利和车长达二十年的相依为命。
“你母亲她?”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苏菲,孙胜利的妈妈算得上是王建业和苏菲的媒人。虽然王建业也想问一问,但他犹豫着,到底没有问出口。
原来孙胜利的妈妈在他爸爸去世之后不久也病倒了。孙胜利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被发配边疆,爸爸去世,能够对妈妈略施援手的人只有几个亲戚。孙胜利是在出狱之后才知道这些的,那是2003年,距离他被捕入狱已经20年,而他妈妈去世,也已经10年了。
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牵挂了,被称为故乡的地方早已物似人非。所以他接受了狱友的邀请,加入了长途货运的行列,把余生的大多数清醒的时间都花在了与车相依相伴的路上。
“现在不是都‘天网’了吗?就是视频监控全覆盖。”孙胜利的眼睛有点浑浊,但没有液体的东西流出来。“如果那个时候也有那种东西,我就不会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四个字太痛,熄灯之后,王建业躺在床上,孙胜利用语言讲述的故事变成画面在他的脑子里放电影。
他看到稀疏的林场里,被工人砍伐出一条道路。路上停着一辆绿色的卡车,不远处的孙胜利正倚靠着一棵树的树干抽烟,烟雾袅袅上升。他把烟嘴丢到地上,用穿着黄胶鞋的脚把它踩进土里,碾一碾,然后呸了一口唾沫到地上。唾沫还没有落地,他就已经打开驾驶室的车门攀爬了进去。
他看到节日的高速公路上,车首尾相接,一辆挨着一辆。可是却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一辆高大的酒红色的大货车盖着挡雨的布,孙胜利坐在它的驾驶室里。他左手扶在方向盘上,右手用泛黄的手指拿起甩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烟盒,颠出一根叼在嘴里。把烟盒甩回副驾驶的位置再拿起打火机,举到面前,咔哒点燃,再凑到烟上。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喷出烟雾来。
……
他们本可以一起在这个地方享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是现在王建业缺席了他的生活三十多年。
当年那个橡皮擦,要是他丢出去了,就好了。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了就重来的功能。
也许是在灵光一闪之间,王建业知道自己要给傅玲玲母女什么了。不是大兔子毛绒玩具,不是钱,而是一辆车。一辆真正的、四个轮子的车,比她的小电动要好一百倍。
王建业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想法,在他开口问傅玲玲会不会开车的时候,他内心里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对不对?
他终于感到了慰藉,沉沉地睡了过去。
王建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傅玲玲开着车,他和苏菲坐在后座上,依依坐在他和苏菲中间。他们三个一起玩翻花绳的游戏,他笨手笨脚的,老是弄坏。但是她们两个一点儿也不恼火,只是嘻嘻哈哈的,王建业也跟着笑。
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老年人的睡眠浅,像这样一觉睡到天亮,已经是很久以前才有的事情了。王建业伸手摸摸身旁,苏菲已经起床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苏菲抿着嘴笑的样子,那是他前一夜的梦。就像转动脑袋环顾四周一样,他逐渐想起了梦里面的其他人。
只要有一辆车,梦里面的美好场景就可以成真!
积蓄这种东西,王建业多多少少是有点的。苏菲几乎不管他的钱,以前经济条件差的时候都不怎么过问,更何况后来宽裕了。
家用方面,苏菲自己有工资。王建业则是想起来了就给一些,通常不少。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就趁着苏菲不在的时候把钱塞进她的钱包里面。头一次两次苏菲还会问他,是不是他放的,他嗯嗯。其实没必要问,没有别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后来两个人都习惯了,变成了一种近似地下的秘密接头活动,都一声不吭,像地下党似的。
买大件的东西苏菲会跟王建业商量,冰箱洗衣机空调就是这么来的。王建业基本上不会提反对意见,参数指标之类的他也一概没有异议,凡是苏菲看上的他都只管掏钱。苏菲不会挑超出他们经济范围的东西,她的选择总是物廉价美的。家里的电器设施有用了十年的、有用了二十年的,都还好好的,除了有点哼哼吱吱。
小东西他们各自做主,比如王建业的那三个书柜,比如苏菲的菜架子。王建业对苏菲的眼光一向赞许,苏菲对王建业呢,嗯,基本不管。
人啊,越往后要买的东西就越少。自己的家构建起来了,再给儿女添置点啥。往后基本上就是存钱。王建业自己攒了不少,他估摸着苏菲也有一点儿。谁的多,谁的少,他没有算过。他和苏菲都有退休金,每天吃吃喝喝逛逛也拿钱,他的退休金比苏菲的还要高不少。退休金也花不完,吃也吃不了多少,也没有力气出去游山玩水。多的钱还是攒着,隔一阵子去银行打印一下存折,看着里面的数字变大而已。
以前在公园闲坐的时候,王建业听过几个老头聊天,说现在年轻人的工资多低。老头报了个数,说是他刚参加工作的孙子拿到的,王建业的心里一惊,还不到自己退休金的三分之一。听说现在的年轻人养老、社保、职业年金什么都要在工资里扣,到手工资自然就低了。还有更夸张的,那个被围住了的老头夸夸其谈,不知道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他说他知道一个所,为了把之前不该发的福利扣回去,使个劲儿地扣工资,结果有人到手的工资条居然是零蛋!周围一圈人都发出了唏嘘,王建业的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王建业默默起身离开了公园,他走过的地方,现在虽然算不上繁华,但也绝不萧条。三十年前,他刚刚拖家带口来到这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这个地方是荒山,不但是荒山,而且是坟山。宽敞的大路、高高的大楼、摆着琳琅满目商品的店铺、占据了一整栋楼的超市,这些通通都是后来才出现的。是因为他们搬到了这里,之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
可是那些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来晚了。等他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建成了一座科技城,什么都有的。所以他们就不重要了?
王建业躺着,愤愤不平。但他一想,自己似乎不具有愤愤不平的资格,他不是后来者,他是占山为王者中的一员。
不知道傅玲玲的收入怎样,这是一个很不方便打探的问题。他去过她们的家,很简约很朴素,他见过她的小电动车,很袖珍。不知道她的妈妈和继父会不会帮补她,但看样子她的经济状况好不到哪里去。
他要给她一辆车!他决定了!
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王建业几乎是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洗漱,吃早饭,然后又钻进了书房里。
这件事情还是得瞒着苏菲。虽然从王建业的角度上来说,阿伦也好,丹丹也好,小苗也好,廖鹏也好(当然得是结婚后),或者傅玲玲,还有小凯和依依,都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但是苏菲怎么看,王建业拿不准。
王建业准备从自己的积蓄里面拿点出来,给傅玲玲买一辆车。车的事情他不懂,但毫无疑问可以找孙胜利帮忙,他是行家,而且他一定乐意。但是苏菲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他不十分确定。虽然,就王建业来看,苏菲如果知道真相,没有反对这件事情的理由。但也就像王建业前面考虑过的,还不到让苏菲知道真相的时候。
但瞒着苏菲,车总是可以先买给傅玲玲的,她用得上。出去买东西也好,带孩子出去玩儿也好,刮风下雨的天气出行也好,有车都更方便。而且,她住得近,王建业和苏菲这边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请她开车来接,比叫阿伦花个把小时的时间从城里开过来靠谱。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的往来更亲密一点,在傅玲玲上班的时候,他和苏菲也可以帮忙陪一陪依依,甚至去幼儿园接她放学之类的。反正也不远,还不到三站路。
等到苏菲和傅玲玲感情更好一些了,他就可以把依依的身世告诉苏菲。知道每天就在身边的小女孩其实是自己的孙女,苏菲会有怎样的反应呢?王建业不知道,到时候就知道了。不急,事情可以一步一步来。
书桌的抽屉里有一个不锈钢的饭盒,是很有点年头的物件。很多年以前,他们就是用这种盒子来装电线电极什么的。这个盒子里面,是王建业积攒的重要的东西。他的两本存折就在这个盒子里面。他隔一阵子就会把存折拿出来,去银行补打上新的条目。顺便取点钱出来,自己只留很小一部分,通常都放进了苏菲的钱包里。银行不远,就在医院的边上,遛着弯、散着步也就过去了。
他的手抚摸在他的两本存折上,上面的数字对他来说有一点可观。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分配它们。除了存折还有存单,定存的,也有几张。
盒子里还有其他的东西,纸已经发黄了的大学毕业证书,他和苏菲的像奖状那么大还印着***语录的结婚证书。还有一个***像章,跟别的不一样,是他从爷爷的遗物里面得到的。和像章挨着的,是一块小石头,雪白雪白的,形状也圆润没有棱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条裂痕,黄色的、很长。这块小石头是小苗小时候某一段时间的宝物。之所以在王建业这里,是因为这是他某一次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小石头的时间在盒子里似乎静止了,也许小苗早就忘了它了,但是王建业,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把它扔掉。
活了几十年,最后留下的重要的东西,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对于别人来说,重要的,可能只有存折而已。而且,重要的不是存折,而是里面的钱。
这样想来,有一点悲凉。王建业赶紧拍拍自己的脑袋。
苏菲应该也有一个这样的盒子吧?王建业知道苏菲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个盒子,不是铁的,是木的。比王建业的铁饭盒大一点,但是厚度要小得多。看不出来原本是做什么用的盒子。他猜想那就是苏菲用来放重要的东西的盒子,他猜想小苗第一次送给苏菲作为母亲节礼物的那朵康乃馨十有八九就被她做成干花放在那盒子里面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想,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苏菲的盒子。苏菲应该也从来没有打开过他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