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王建业眼帘的,是一袭墨绿色的旗袍,长及小腿肚子,苏菲的身上还披着鹅黄色的披肩。在他看到苏菲的一瞬间,苏菲也盯着他。
“你醒了。”苏菲的语气平淡,跟王建业头一次因为晕倒进医院时的表现有着天壤之别。
“哎!”病人王建业咧着嘴笑。
苏菲把手里提着的青色圆筒保温饭盒放到了床头柜上。王建业赶忙用左手撑着身体,调整成尽量笔直的坐姿。他的手软弱无力,身躯又过于肥大,好不容易才勉强坐直。
苏菲等他坐好,帮他调整了一下背后的枕头。然后从病床侧面拉起支架,铺开。
热腾腾的饭菜被摆到了王建业的面前,香气扑鼻。他感觉肚子激动地呐喊了一声,赶紧转头去看苏菲。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她没听见吗?
金黄色的小米粥,紫薯馒头,一块红红的豆腐乳,还有一小碟子清炒小青菜。苏菲坐在椅子上,正在剥鸡蛋壳。王建业攥着筷子,说服自己等苏菲剥完鸡蛋再开动。
两块半个蛋白被轻轻地放到紫薯馒头旁边,好了,齐全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菲的饭菜,尤其是早饭,变的必须要凑齐五种颜色才行。红黄绿白紫,紫有的时候是黑。王建业没有问过苏菲五色饭的由来,他总是风卷残云一般地把它们全都收纳进自己的胃里。
吃饭的事情,只要交给苏菲,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家里有半书柜的菜谱,各式各样的。许多人家的菜谱只是买来充充样子,或者心血来潮地时候买了,随后就甩在了一边。可是,苏菲的菜谱是隔三岔五就要翻出来看看的。不但是看,而且会做,不但会做,而且会加以改进。
如果一定要问王建业苏菲的拿手菜是什么的话,他也许能数出来几十个。他记得苏菲用平底锅煎的豆腐,浇上独特风味的勾芡汁;他还记得加了洋葱和胡萝卜的肉馅煎成了小饼子,蘸着黑胡椒汁吃,味道完全不输外面的西餐厅;还有鸡肉,胡萝卜,土豆煮成的咖喱,有的时候是红薯,还有几次竟然是苹果,每次吃咖喱他都要吃两大碗米饭;还有苏菲自制的韩式泡菜,盖在面上,或者拌在饭里,都是一绝;还有模仿自助餐厅做的韩式烤肉,用苏菲种在花盆里的生菜叶子包着吃,真是美味啊……
好多好多!多得数不过来!
啊,以前好幸福啊!好久没吃过那些好东西了,想想就流口水啊!
很多年前苏菲曾经想自己开一家餐厅。好像是阿伦8岁的时候吧,苏菲下岗了,那一年她33岁。王建业不想让她去开什么劳什子的餐厅,他自己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前途一片大好,苏菲应该做好贤内助。况且有苏菲在家,不必请什么保姆了,省下的一小笔钱也跟苏菲的工资差不多了。她去开什么餐厅嘛,是赔是赚还不一定呢。
那段时间苏菲变着花样地给王建业做好吃的,趁王建业大快朵颐的时候,又拿更多美味的东西诱惑他。她甚至把她妈妈接了过来,说是老人家可以帮着做点家务,保姆不用请了,隔一段时间叫一次钟点工做做大扫除应该就够了。阿伦已经8岁了,也可以帮着做点儿事情锻炼锻炼独立生活能力了。至于餐厅,可以缓一缓,她想先去省城一个朋友的餐馆里帮帮忙探探水深浅。
吃得正嗨的王建业当然是嗯嗯嗯嗯的答应了。
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发去省城,苏菲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王建业哪能同意呢?这里计划生育管得不严,况且他们又算是单职工家庭,完全没有政策阻力的。他早就羡慕人家儿女双全了,现在有机会再得一个千金,怎么也不能够不要啊!
再说了,以单职工家庭的身份生下孩子,再以有两个孩子要抚养经济困难为理由在单位给苏菲找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这不是两全其美吗?王建业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苏菲的老妈妈也跟着劝,苏菲终于还是妥协了。
生完孩子还得喂奶,苏菲嘴上不说,王建业却看得出来她心里一直心心念念着餐厅的事情。在苏菲准备给小苗断奶的时候,王建业这头的关系也终于走通了。他给苏菲在单位里找了一份工作,合同工,没有编制的。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只要做完本职工作,根本不管考勤。工作内容也简单,替单位管管房子,不是有实权的那种,就是照着上面的吩咐发发钥匙,管管水电费和房屋维修什么的。这份差事,可是王建业磨破了嘴皮子才讨来的,苏菲可不能不领情。况且,做这个工作既能旱涝保收,又能兼顾阿伦和小苗。相比之下,人妻人母自己的梦想算什么呢?
苏菲乖乖地去上班了,一干就干到了50岁退休,当了15年别人眼里“管房子的季老师”。直到现在,苏菲已经在家闲了14年了,偶尔在买菜或散步的路上遇到认识的人,还要热情地喊她一声“季老师”呢!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苏菲站在窗户旁边看着窗外,她的侧脸映在王建业的眼里,乌黑的头发,白净的脸颊,点缀着珍珠耳饰的小巧的耳朵,依旧美丽。她的脖子有一半隐藏在旗袍的高领里面,露出来的那一半,有几丝皱纹。呵,苏菲其实也老了,不是吗?
收拾完碗筷,把吃饭用的小桌子收回病床侧面,苏菲把一个白色的小瓶子递给王建业。“医生给你开的新药,感到心脏不舒服的时候赶紧吞个10到15粒,保命的。”
王建业费力地用右手接过那个瓶子,举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不清楚,不是汉字。“收好了,别要用的时候找不到。”王建赶紧把瓶子塞进了病号服的衣兜里。
苏菲平静地看着他这样手忙脚乱,说:“放在那里的话,出院的时候记得拿出来。”
“你记着不就行了。”王建业咧着嘴冲着苏菲笑,看到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我只能在医院外面接你。”
“为啥?”
“我得带着小凯。”
“小凯咋了?”
“是丹丹感冒了。所以阿伦打电话过来,叫我把小凯接过来住几天,免得传染了。”
“真感冒了?他们俩该不会又是想出去旅游吧?”
苏菲瞥了眼病床上的胖老头,没接他的话茬:“医院病菌多,带着小凯我就不来看你了。”
“那怎么行?”胖老头一下子急了:“那我吃啥?”
“我跟护士说过了,她们会帮你打饭的。医院有食堂,钱我已经给了。”
“食堂的饭菜哪有你做的好吃啊!”胖老头撅起了嘴。“要不你做好了,送到楼下叫护士拿上来吧,好不好?”胖老头变成了泼皮无赖。
“你不要闹了!”苏菲提高了音量,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眉头因此皱了起来,看上去好凶!“我们大人,为了孩子牺牲点儿自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王建业被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一声也不敢吭。
“我得去接小凯了。”苏菲整理了一下披肩,拎上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转身走了。哒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王建业还呆呆地坐着。
我们大人,为了孩子牺牲点儿自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这是他对苏菲说过的话,在他劝苏菲打消开餐厅的念头的时候。
这算什么?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奚落他了?
她恨他!她还恨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成了老爷爷老奶奶了,她还恨他!
这个家里只剩下小苗跟他亲近了,因为小苗不仅是他的亲骨肉,而且是他的帮凶!
那么阿伦呢?阿伦算什么意思?他王建业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养大的儿子,是谁的种还不知道呢!他才应该恨她!他才应该恨她!
他庆幸自己把那张化验单藏起来了,等他出院了,他要跟她季苏菲对峙!对峙!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床单,不应该用力的右手被留置针头扎的一疼。他的老伙计又激动了,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头了。赶紧轻拍起了胸口。这时,他瞥见床头柜上摆着的水杯,立刻费劲地拿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马上要开始打点滴了,要不要先去一趟卫生间?”是小护士。不是给他测血压的那个,是后进来的那一个。
王建业由她搀扶着下床,朝门口的卫生间走去。这时他才看到床帘这边的世界。靠近房门的床上躺着一个美少年,另一张床则空着。美少年斜倚在枕头上,正打着点滴的左手平放在床上。四目相接的瞬间,美少年送上了一个难兄难弟式的笑容。
王建业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糟糕,刚才和季苏菲的对话,都被这小子听去了。
乖乖躺平以后,小护士很麻溜地给王建业接上了液体,调整了流速又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还帮他掖上了被子。
“有什么不舒服就按铃。”小护士指着墙上说。
王建业翻着眼睛去寻找铃,铃在他的头顶正前方的墙上。如果使劲够的话,应该能够到。他点点头。
小护士收拾好东西,推上小车,准备走了。
突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正目送着她离开的王建业说:“王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王建业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小傅!”外面突然传来了这样的叫喊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接一声“小傅!”“小傅!”
小护士连忙答道:“我在这儿!”然后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