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之后,王建业感到困倦极了。
他歪倒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可是电视里究竟在讲什么,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模模糊糊之中,他感觉到苏菲走近他,拍他,叫他去床上睡。于是他费了老大力气才把自己从沙发里面拔起来,像被风移动的沙丘一样缓慢地、缓慢地挪动到了主卧的床上,倒头就睡。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感觉覆盖着王建业,他好像在沙漠中步行的旅人,越来越累。他在沙漠里面艰难地跋涉着,每抬起一次脚都几乎要花费掉全身的力气,每放下一次脚身体都要随之发生剧烈的颤抖。他感到口干舌燥,火辣辣的风狂热地撕扯着他的皮肤,连最后的水分也快从他的身体里被夺走了。他的身体因为失去水分而变得紧实,像逐渐被晒干的咸鱼。他的脚印在沙子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到每一步都必须费劲力气把脚从沙子里面拽出来。
他想停下来休息,可是只要他双脚着地,他的身体就开始急剧地下沉。下降的感觉让他感到十分惊慌失措,于是不得不继续迈起疲惫的脚步。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管他怎么挣扎,沙子还是一步一步吞没了他。小腿被埋进去的时候,他还能拼命把它扯出来,可是当沙子覆盖到他的大腿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可以借力的点。他想伸手去周围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却在哪里也看不到那样的东西。目之所及,一片黄沙,唯一的区别不过地势起伏。甚至他一路走来的脚印,也已经毫无痕迹,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被空投下来的炸弹,还没来得及崩裂出生命的巨响,就已经被漫漫席卷而来的黄沙吞入腹中。
他放弃了挣扎,把乱抓的手收回胸前,双脚并拢不再乱蹬乱踏。他几乎是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合上了嘴巴,安静地等待着黄沙挤进他的鼻腔,淹没他的头顶。他等待着窒息的感觉把他抓在手心里,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可是当他裸露的、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开始被黄沙接触到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敌对的刺痛,而是轻柔的抚摸。那抚摸是温暖的、缓慢的、充满爱意的,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没有睁开眼睛,任由着着轻柔的手把他拉向任何地方。
直到他的鼻子闻到了甜甜的桂花的香味,他才疑惑地睁开眼睛。啊,这是哪里?
他看看自己脚下长满青青小草的田埂小道,身体两边的田地里尽是已经开始泛出浅浅的黄色的沉甸甸的稻谷。不远处是一排桂花树,绿色的叶子中间点缀着许多星星点点的、白白的花,桂花的香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王建业迈开腿向桂花树走去,身体竟然轻得仿佛一下子就要被风吹走了。他轻悄悄地从桂花树的间隙钻过去,发现树的那边是一条乡间小道。裸露的、半干的泥土被踩得板实了,只在边缘和路中间长着少量的杂草。路的那边是一条溪水,仔细听还有汩汩的水声。溪水的背后是重峦叠嶂的大山,深深浅浅的绿色是山的衣裳。重重叠叠的绿色中间,居然还点缀着些白色的、红色的墙面和屋顶。
这是哪里?
王建业顺着小路看过去,一个白衣黑裤的女人正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朝远离他的方向走去。男孩子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弯腰去扯路边的野花。孩子终于挣脱了女人的手,一蹦一跳地跑得更远了。
突然,那孩子扑倒在地上了,王建业不由自主地跺了一下脚。
女人一路小跑着朝孩子跑去。但是还没等她跑到孩子身边,孩子就已经自己爬起来了。孩子坐在地上,笑嘻嘻地揉着自己的膝盖。然后,抬头朝女人的方向看过来,嘴唇的张合告诉王建业他似乎说了什么。
突然,孩子站了起来,来不及拍掉裤子上的尘土。蹦起来,朝着女人走过来的方向一边蹦跳着,一边高举手臂晃动着,嘴巴一开一合地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
王建业转过身向自己身后看去,他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蹬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年轻的自己似乎没有看到他,自行车从王建业的身体中间冲刺而过,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冲击。
他回过头,一脸错愕地看着那个欢呼着的孩子,才发现那是幼年的阿伦。
啊,原来阿伦曾经有过,那么喜欢爸爸的时候。
王建业对着天空举起手臂,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半透明的。透过没有老年斑的那些皮肤,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山的形象。
啊,原来我是幻影啊。王建业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安心,没有关系,年轻的我会代替我活下去。身体的颜色开始逐渐变浅,越来越浅,直到最后,王建业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了。
他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菲来叫醒王建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伸了一个懒腰,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脸。房间里面阴阴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王建业走出主卧,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尘土的味道,他走到阳台去朝外看过去。果然,在他熟睡期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看样子是一场豪雨,外面的路上还有浑浊的积水。树叶被洗过了,干干净净的、深深浅浅的绿色。小草啊,树梢啊,被敲打的失去了平衡,现在正别别扭扭地以不舒服的姿势歪着、斜着。没有关系,只要太阳出来,很快就会恢复的。
晚饭吃了意大利面。里面有碎碎的肉糜,红色的胡萝卜,绿色的豌豆,紫色的洋葱,表面撒了香味浓郁的碎香葱。沾满了番茄酱的意大利面很有嚼劲,王建业食欲大好,吃完了一碗还要求再来一碗,结果苏菲告诉他没有了。王建业只好意犹未尽地又啃了两个香蕉。
吃完饭是6点钟,王建业盘算着该出门去了。毕竟,要先去买点东西,然后再去傅玲玲家。其实,在此之前他还想溜出去吃点啥,比方说葱油饼、油泼面什么的。下午那一觉睡醒了之后,王建业感觉身体里面空荡荡的,需要不计其数的食物来填补这空缺。
“不出去走走不行啊!”他告诉苏菲说要出去散步,就朝外面走去。临走之前,记得捏了一下口袋,确认手机和钱都收在里面了,才慢慢悠悠地从家里走出来。
雨后的空气,有泥土的味道。
路上有许多人,牵着孩子背着小书包的老人,背着双肩包行色匆匆的学生,穿白衬衫西装裤的上班族,穿T恤短裤拖鞋的年轻人。王建业经过公交站,那里有好多人,要么低头抠着手机,要么伸长脖子张望着。
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表情浮夸地说着话,时不时喝止一下身旁不远处的两个小男孩。王建业从她们的身边经过,闻到了浓郁但是说不上好闻、甚至可以说有点刺鼻的香水的味道。
王建业没有停下来,他放弃了坐公交车的打算。反正只有两站路,雨后的傍晚也不是很热,干脆走过去好了。他把公交老年卡塞回口袋里,这样跟苏菲说的“散步”就不是撒谎了。
车真是个好东西啊!王建业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想起了这句话。不远处的马路上,各式各样的小轿车川流不息,时不时夹杂着一辆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
如果有自己的车,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还是打雷闪电,只要打开车门钻进去,再把车门关上,就安全了——车是一个行走的小房子。买东西的时候也是,双手拎满了东西的时候,如果要走路或者要挤公交车,简直要了老命。但是有车就不一样了,车能帮人搬东西,相对于车自身的重量来说,人拎的那点东西根本不算什么。车一口就把东西吃进肚子里去了,然后满不在乎地问人:“没了?就这点儿?那么,走吧!”
可是王建业不会开车。他今年已经66岁了,不知道这个年龄的人还能不能学开车。哦,不对,想学开车谁会拦着你呢?关键是能不能考到驾照。
王建业突然想到了孙胜利,他也60岁了,现在还开着车到处转悠。不过,他和王建业不一样,他的职业就是开车,不是吗?王建业退休之前也有自己的职业,年龄变大了之后,只是反应没那么敏捷了。一定要继续工作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说起来,之所以有一道叫作退休年龄的线摆在那里,其实是为了给新人腾出地方来,不是吗?如果王建业一直不退休,他的继任不就要一直屈居副职?所以王建业的退休,很多其他大大小小的领导的退休,都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
这样看来,不在体制中是何等自由而幸运的事情。像孙胜利,即便已经60岁了,也仍旧可以开车、开车行。只要自己想要干活,就可以一直干下去,不会被任何人强行赶走。换句话说,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停下来。他们的人生不存在一个叫作退休的分水岭,把人生分成意义截然不同的两段。
但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王建业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后一段。人人都是社会大机器不可或缺的一枚螺丝钉,王建业想起以前总是这样被灌输。嗬,现在好了,他是一枚被换下来的螺丝钉了。
一直不停地走着王建业感到越来越热,但面对这许许多多不认识的路人,他不想停下来休息。如果他停下来,他就是一个老到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头儿——他不愿意被这样看待,即便是被他不认识的人。
王建业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终于在快要走不动了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医院的大门。他受到了鼓舞,继续挥汗如雨地走下去。
过了医院不远,就是一个很大的菜市场,苏菲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到这里来买菜,有的时候王建业会陪她一起。那个菜市场的旁边,有一家大超市,王建业就是打算去那里买给依依的东西。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去吃点东西。他的头脑里,已经出现了刚刚被浇上热油的油泼面的形象,甚至耳朵里都能听到那吱吱的声音。
王建业迈开步子朝菜市场里的面馆走去。
不大的店面里坐满了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王建业想起了早点摊的冷馒头。他在一个小伙子的对面坐下,对老板喊,一个中碗的油泼面,加煎蛋。老板一边收着钱,一边大声答,好嘞!
没多久,面端来了。不过不是油泼面,是油醋面。老板把面往王建业的跟前一放,嘿嘿了一句“慢吃”就走了。王建业看着碗里红彤彤的汤面,算了算了,从筷桶里拿了一双筷子吸溜了起来。
虽然不是自己点的,但油醋面的味道居然还不错。面汤上漂着厚厚的一层油,上面覆盖着的葱花、芫荽、榨菜丝已经被王建业拌进了面里面。面又辣又烫还有酸溜溜的感觉,王建业吃得浑身冒汗,好像一个从水里捞起来的人。
旁边桌刚进来的小伙儿看王建业吃的这么欢腾,也找老板点了一个“和他一样的”。
吃完面出来,天色还亮,王建业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7点了。他想着傅玲玲母女应该已经到家了,得赶紧过去了。
在此之前要先去超市买东西。面对超市满满几货架的玩具,王建业一时慌了手脚,完全拿不定主意。他转来转去,看到摆着毛绒玩具和芭比娃娃的货架贴着“女孩玩具”的标签,而摆着小汽车玩具和机器人玩具的货架贴着“男孩玩具”的标签。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女孩玩具的跟前,即便这样也还是拿不定主意。
王建业从来没给孩子买过玩具,阿伦也好,小苗也好,小凯也好,都是苏菲一手包办的。他此时此刻能够想到的,就只有书房书架上那个灰不溜秋的毛绒玩具狗。哦,现在已经躺在垃圾桶里面了。
每个女孩都应该有一个毛绒玩具。王建业努力回忆傅玲玲说过的话,一个是小马,另外一个是什么来着?哦,是小兔子。没错的,是小兔子,小凯是小老虎嘛。
王建业从货架上拿了一只毛绒玩具兔子。他找来一个售货员,帮他把兔子装进了透明的包装袋里面,还在上面扎了一朵粉红色的塑料拉花。
他为这个不小的兔子结了账,然后抱着它从空调的势力范围内走出来,顿时被一波热浪吞没了。
王建业到达傅玲玲家门口的时候,是7点半。他特意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才轻轻地敲起了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傅玲玲侧身从门里出来,关上身后的门。
“王老师,这是您的药。”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药瓶递给王建业。然后解释说:“不好意思啊,依依生病了,现在还在发烧。您就不要进去了,免得传染了。”
“哦,哦,严重不严重啊?”王建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边支支吾吾着,一边腾出手来接过药瓶。
这时,傅玲玲才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大兔子,“这个是?”她指着兔子问。
“给依依的。”王建业慌忙回答,兔子贴着的他的肚皮,已经汗湿了,衣服全黏在了皮肤上,他一边说一边把兔子朝傅玲玲举过去。
“那我就替依依收下了。谢谢您。”傅玲玲笑着把兔子接了过去。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陷入了尴尬的冷场状态。
“那个,我回去了,要不家里担心。”王建业说了句不真不实的话,他原本的预期可不是刚来就走的。
“哦,好。这个,”傅玲玲抬高兔子,晃了晃,“谢谢您啦。”
“没事,没事。”王建业把药瓶塞进口袋里,摆摆手,转身准备走。突然,他转了回来,“那个,”听到他的声音,正在开门的傅玲玲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
“你会不会开车?”王建业这样突兀的问道。
“啥?”
“就是四个轮子的车,你会不会开?”
“哦,您说这个啊。我有驾照,以前在卫校的时候学的。”
“好好好。”王建业又摆摆手,虽然来看孙女,连孙女的面也没见着,但他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他的手拍拍口袋里的药瓶,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