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王建业给苏菲讲了一个好笑的故事,可是苏菲并没有笑。
故事是关于肉的。有一户人家,又穷又好面子。为了假装每天都有肉吃,女主人想了一个法子,就是每天吃完饭都用肉抹一下嘴唇。这样即使没有真的吃肉,也会有像吃了肉似的油腻腻的嘴唇了。可是有一天,一只猫溜进了这户人家里,叼上那块肉就往外跑。家里的小孩看到了,就赶紧大喊:“妈妈!妈妈!猫把肉叼走了!”这个时候女主人正在跟邻居家的女人说话,听见孩子的叫声,赶紧去撵猫。一面跑一面想,不对啊,我不是天天吃肉的吗,怎么能为了那么一小块肉斤斤计较呢?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挽回颜面的妙招,赶紧冲孩子问:“猫叼走的是哪块肉啊?”慌乱之中孩子一边跑着去拦猫,一边大声喊:“还有哪块?不就你抹嘴巴那块吗?”
一讲到这个王建业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苏菲却没有什么反应。
“这下穿帮咯,要什么面子嘛!”王建业一面努力平定呼吸一面说。
苏菲伸出筷子,夹了一截青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等到咽了下去之后,才开口慢条斯理地说:“当女人多不容易啊!家里没钱,还要过得不寒碜,为此绞尽了脑汁。难道不可怜吗?”她把左手里的碗放到桌子上,侧过脸来看着王建业:“一个家的面子,说到底不还是男人的面子?这个女人虚荣,是不对。但是她的丈夫无能,就没错了吗?”
王建业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菲。
见他没有吭声,苏菲把右手的筷子架在了碗上,“你还要米饭吗?我帮你盛。”
“要!”王建业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饭扒拉进嘴里,咧着嘴笑着把碗递给了苏菲,他的嘴角边还粘着一粒米。
“我准备开始收拾我的东西了。”接过饭碗的时候,王建业对苏菲说。
“行啊,也算找到点事儿干。”苏菲在椅子上坐下来,她已经吃完了,只是安静地陪王建业坐着。
“你有没有觉得阿伦今天怪怪的?”王建业正张大着嘴巴,把一大块肉放进去时,突然听到苏菲说。
“没有啊!”王建业一面咀嚼着,一面口齿不清地说。
“阿伦看到傅玲玲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苏菲当时正蹲在地上,和小女孩一样的高度,但她看得很清楚。
“是吗?我没看到啊。”王建业想起来阿伦当时是背对着自己的,赶紧补充了一句,“他背对着我的。”
“那你不是正对着傅玲玲吗?”苏菲追问,“她有什么反常吗?”
王建业突然想起来那个短信,看来苏菲的感觉是对的。他想起傅玲玲看到阿伦之后,马上就借口走掉了,他还以为她只是不习惯和生人打交道。但王建业又转念一想,傅玲玲应该也留了苏菲的手机号码的。因为她休假不能给他买饭的时候,苏菲就来了。看短信,她应该只是叫他一个人去见面,没有打算告诉苏菲,为什么呢?
“没有啊,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王建业慎重地回答,“可能就是突然想起来有什么要紧事儿了吧。”
苏菲转过头瞥了一眼王建业。心虚的王建业赶紧夹过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做红烧肉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不是我手艺越来越好了,是我现在越来越会挑肉了。”苏菲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我最近认识了一个老大姐,她教了我怎么挑适合做红烧肉的肉。”苏菲把原本摆在大腿上的两只手举起来,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首先,要挑纹路细一点的,是小猪肉,肉质会嫩一点。然后,要挑五花肉,五花三层的最好。还有做的时候也要有讲究,肉块要切得大,像麻将那么大最好。”
王建业一脸崇拜地看着苏菲,心里暗暗舒了口气。果然,聊天就是要聊对方喜欢的东西啊。
吃完饭之后,苏菲去厨房收拾碗筷了。王建业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可是一点儿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阿伦和傅玲玲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来她们两个能有什么交集,不是相差十岁了吗?苏菲每次去福利院看傅玲玲带的都是小苗,那个时候阿伦已经到外地上大学去了。难道是小苗介绍他们认识了?不可能啊,因为他们两个人当时都是惊慌失措的。就好像傅玲玲不知道阿伦是他和苏菲的儿子,而阿伦不知道傅玲玲认识他和苏菲一样。所以,他们应该是在别的场合认识的吧。
王建业关了电视机,朝他的书房走过去。他实在想不出来阿伦和傅玲玲能有什么关系,他得去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书房的灯瓦数太低了,里面很昏暗。原本桌子上书桌上摆了一个台灯,看书刚刚好,可是现在台灯不在了。台灯哪儿去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了的呢?
可能是六年前吧,因为他觉得那是他刚退休不久的事情。有一天,台灯突然不亮了。怎么按开关都不管用,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他拿着台灯到外面去找修理电器的地方。他走到了平时陪苏菲去买菜的菜市场,因为他记得曾经在那里见过一个修理店。到了那里之后,他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兼卖五金用品的杂货铺子,店里面甚至还卖着些锅碗瓢盆。穿着褪色了的蓝卡其布工作服的店老板给他指了路,告诉他哪里有能修理台灯的店。他于是又走啊走啊,走了好远好远。
“现在很少见这种老式的台灯了,”长满老茧的手接过王建业的台灯一面说。“现在人不喜欢修东西了,什么东西坏了都是扔掉买新的。”比起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能怎么办呢?我还得给儿子赚学费啊。”王建业吃了一惊,那人看上去跟自己年龄差不多,没想到儿子还在上学。
结果修理过程意外的顺利,原来只是灯泡坏掉了。店主拿了一个新的钨丝灯泡过来,拧上,然后给台灯插上电,按下开关,灯亮了。“是灯泡的寿命到了。”店主把修好的台灯递给王建业的时候这样说。“虽然看上去灯丝没有断,但是寿命已经到了。”他把拆下来的灯泡举起来,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然后顺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
王建业为新灯泡花了4块钱,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当时还感慨着,居然不到5块钱。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天气很热。王建业从路边的小卖铺窗口买了一支老冰棒,坐在大树下面的水泥护栏上休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个小男孩,一点一点地靠近他,蹲在他旁边。“这是台灯吗?”原来小男孩是对他手里的台灯感兴趣。王建业舒了口气,他原以为小男孩是对冰棒感兴趣。手里的冰棒花掉了他身上最后的一块钱零钱,他只剩下红色的百元大钞了。
“能亮吗?”小男孩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继续追问。
“能啊!”那个时候应该是2010年吧,很难想象还有没有见过台灯的孩子。王建业打量着那个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身上的白背心已经成了黄色,还有许多细小的洞洞。他穿着黑色的大裤衩,脚下是一双成年人的蓝色拖鞋。
“能让我玩一下吗?”一旦得到了回答,男孩子就继续发问。
“送给你吧,要不要?”王建业脱口而出。
男孩子仰起头来,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王建业朝他抬了抬手里的台灯,他一把接了过去。他蹲在那里,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台灯,突然想起来,对王建业说:“爷爷,谢谢你。”然后站起来,抱着台灯走开了。
王建业看着他趟过浅浅的河水朝对岸的一栋破败的小房子跑去。他过河的时候,把那旧台灯高高的举过头顶,虽然那河水,才刚到他的小腿肚子。
回到家之后,苏菲问王建业去哪儿了。他回答去修台灯了。苏菲又问他,台灯哪儿去了。他懒得解释,回答说,没修好,扔掉了。
那之后这房间里就没有台灯了,因为没有了买台灯的必要。以前他经常需要在家加班,晚上在小书房里挑灯夜战是经常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已经退休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必须要在当天做完的事情了,所有的事情都可留待明天。
书房变成了一个看看报纸,翻一翻旧书,回忆美好过往的地方。
在昏暗的房间里,王建业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他用几十年的时间慢慢囤积起来的。他还记得带着苏菲和阿伦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东西最多的地方是厨房,因为从山里带出来了很多干货,再加上要在角落里堆上许多煤球。家具是后来才一点一点置办的,因为在山里时住的是集体的房子,配备了简单的家具。而现在分配的,才算是自己的房子。屋子从当初的空空荡荡,到现在的满满当当,他和苏菲就像两只不停往家里搬东西的小蚂蚁。
只要处在堆满了东西的家里,就觉得安心。只要家里有存粮,就不用害怕会挨饿。
但是从王建业屡屡犯病晕倒以来,他开始考虑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他囤积的东西该怎么办?其实不是“如果”,那一天是必然会到来的。王建业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比苏菲先一步离开人世。在他们刚刚组建家庭的时候,他就对苏菲说,自己要比她先死掉,因为他一天也不愿意吃不到她做的饭。那个时候,苏菲会刮着他的鼻梁说,“胡说八道啥啊!”
像家电家具这些,苏菲还要用,可以留给她处理。王建业的衣服不多,应该也不用费心。麻烦的,就是书房里的东西,属于他的一切。
书房的对面,是阿伦的房间,阿伦去上大学之后小苗也在那里住过短暂的时间。孩子们离开家之后,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动过。苏菲会定期进去打扫,扫地擦灰。苏菲有的时候会在里面坐一会儿,有时候看看书,有时候只是摩挲着那些有字的纸。
所以,等到他也走了,苏菲也会到书房里来扫地擦灰,把他的旧书拿在手里摩挲吧?这阴暗的房间里,一个老太太孤孤单单地坐着,多可怜啊。王建业不忍心想下去。
他要在死之前,把书房里属于他的所有东西都妥善处理好,给它们一个好归宿,就像六年前他送出去的那个台灯一样。
书房里也有不属于他的东西。其中一个书柜的整整两层,都是苏菲的菜谱。各式各样的,像川菜、鲁菜、徽菜这样八大菜系的菜谱自然是不会少的。另外还有电饭锅食谱、微波炉食谱、电烤箱食谱这样神奇的东西。还有外国菜,什么法式烹饪,日本料理,韩国火锅之类的。在厨艺这件事情上,苏菲称得上是“海纳百川”了。
王建业摩挲着那些食谱,这几十年来苏菲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背后的“武功秘籍”全在这里了。恐怕苏菲的书才是这个书房里最大的宝藏呢。
要制定整理的计划,王建业把书桌前的椅子调转了方向,面朝房间里其他东西坐了下来。最大的工程,就是书,然后是放书的那三个大书架。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小苗出生时同事送来的玩具狗,不知道为什么也摆在他的书柜里。这些就扔掉吧。还有一些出去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像长城形状的镇纸啦,旁边有个熊猫的竹制笔筒啦,如果有人要就让他拿去好了,要不然就扔掉,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书信也有一些,都可以处理掉,不过处理之前还是要看一下。文具也不多,可以挑些好的留两样,剩下的一概丢弃。还有几幅字画,还没有退休的时候别人送给他的,都是画着花鸟或山水的卷轴,可以问问阿伦,如果他不要也只好扔掉,毕竟都不是什么名家作品。还有一些纪念章,是他少年时代积攒至今的东西,已经有了一些年头,不知道有没有收藏价值,得问过了才知道。哦,还有一大堆的相册,有单位组织出游时拍的,有一家人一起出去旅游时拍的,可以把家人的那些挑选出来留给苏菲,剩下的只好扔掉。
看来看去,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啊!然而这还没有涉及书房的核心,就是那三书柜的书。书要怎么办呢?看样子得分类处理,这是个庞大的工程,急不得。
算了,等明天再说吧,太暗了,什么也做不了。王建业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关灯,走出去关上了门。
“请您明天中午到了医院住院部楼下时,给我打电话吧!”发件人是傅玲玲。睡觉之前翻了一下手机,王建业这才想起来明天的约定。他把往来的三条短信全都删掉,然后关灯、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