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吃的是日本料理。
拔掉了针管之后,阿伦跟着护士去办出院手续,苏菲留在病房里陪王建业。
“要不要去吃日本料理?”苏菲突然问。“我想了半天,既要清淡,又要好吃,就是日本料理了。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我们去吃日本料理吧?”
看着苏菲闪闪发亮的双眼,王建业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
阿伦推荐了一家店,稍微有点远。从医院过去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中午用餐高峰之前到达了。
“那要不去别的店吧?近点的?”苏菲迟疑着。
“不,咱们就去这家店。大不了到了之后排会儿队嘛!”他把脸转向王建业,“爸!你饿不?要是吃水果不够,我一会儿给你买点啥先垫着。”王建业先点点头,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摇摇头,一边说:“不饿,不饿!”
阿伦又把脸转向苏菲,“妈!这家店是新开的,我朋友去吃了说它称得上是咱们这儿最正宗的日本料理。我早就寻思着啥时候领你们去尝尝呢!”
“好呀!那我们就去这家吧!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苏菲拉上床帘,让王建业把病号服换下来。
像剥竹笋一样把病号服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然后再把苏菲带来的干净衣服穿上。王建业费了半天功夫才把自己拾掇整齐了。
苏菲和阿伦站在床帘的外面说话。
“丹丹是真好了吗?要是还没好透,就还让小凯去我们那儿。我跟你爸两个人看着他,就轻松些了。”
“应该好了吧,昨天在家躺了一天,今天早上烧退了。”
王建业想起自己说过的,“他们该不会又是想出去旅游吧”的话,顿感羞愧。他既不是一个好爸爸,也不是一个好公公。
换好衣服拉开床帘走出来时,苏菲已经把其他东西收拾好了。原本放在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被她收到了一个米色的帆布口袋里。看王建业走出来了,苏菲又走过去把床头柜上的杯子放进了同一个口袋里。她把口袋放在床头柜上,开始收拾床铺,把被子铺好,抚平上面的褶皱。把王建业甩在上面的病号服拿起来折好。
“妈!这不用收拾。护士一会儿都要拿去洗的。”父子俩站在一边看着苏菲收拾,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
“看着舒服些。”苏菲走过来,把白色的小药瓶放到王建业的手上,是刚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来的。“这个药是进口的,还挺贵的。”
王建业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嘿嘿嘿,不都医保报销吗?”
苏菲一脸严肃,“这个医保不报销。”又把瓶子从王建业手上拿走,送到眼睛跟前,眯着眼睛看。“你瞧这上面都是英文。”
“这个药咋吃啊?”站在一旁的阿伦凑了过来。
王建业目瞪口呆地盯着苏菲,他记得苏菲把药瓶给他的时候说过的,但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保命”两个字了。
苏菲瞥了一眼王建业,一眼就看破了他的窘迫。一边把药瓶放到王建业手上,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救急的,一次吃10到15粒。瓶子里面有50粒,也就四五次的量。”
苏菲一面把床头柜上的帆布口袋拿起来,一面对王建业叮嘱:“以后可别再乱激动了。”然后转向阿伦:“走吧!”
阿伦早已经把没吃完的水果拎在手里了,一面接过苏菲手里的帆布口袋合在一只手里,一面搀上王建业,朝病房外走去。
刚从医院出来时有一截路挺堵的,开了一会儿就畅通了。苏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晕车,不但要坐前面,还要打开窗户。宽敞的后排全给了王建业,他的旁边坐着那只帆布口袋,还有盛在塑料袋里面的水果。
“爸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拿啊!”上车的时候,阿伦把水果口袋放在王建业旁边的时候这样说着。“里面有香蕉和橘子,都是不用洗就能吃的。”
车不知道开了多久,王建业已经摊在了后座上。车窗玻璃是黑的,往外看到的东西都是灰色的,无非是灯柱子、围栏和远处房子,没什么意思。他拿眼睛看着前面,宽敞而平坦的大路,他们似乎正行驶在高架上。
只能盯着阿伦和苏菲的后脑勺看。阿伦专心地开着车,没法顾及他。可是苏菲也一次都没有回过头来,跟他说上一句话。
阿伦和苏菲正在说车的事情。
“怎么买了个黑车呢?黑车多容易显脏啊。”
“丹丹也说不要黑的,她叫我换成白的。说是在网上看的,白车安全系数高,因为看上去大一点,人家会躲得远点。”阿伦哈哈哈地笑。
“我也觉得白的好,看着上档次。那到底换了没有?”苏菲仍是一本正经的声音。
“我打电话说了,反正车也还没到,应该可以换吧。”
王建业想想自己正坐着的这辆车,不是红的吗?他估摸着阿伦是买新车了。小红车已经开了六年了,是丹丹怀孕之后不久买的。因为身体笨重,不想挤公交车,所以就买了一辆小车。那个时候他们刚搬进新房子里没多久,手头也没有多少闲钱。买小红车的钱,王建业想苏菲肯定是赞助了的。
一晃六年过去了,小红车也算元老了。
“那这辆车怎么处理啊?”王建业突然插了话。
“先给丹丹开着吧,等手头再宽裕些,再给她换辆新的。”阿伦轻轻悄悄地说。
“两个人,一人一辆车啊?”王建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是啊!我的好多同事朋友家里都有两辆车。”阿伦停顿了一下,“爸你不知道,人家美国,所有成年人都有自己的车,有的还不止一辆呢!”
王建业没有吭声,闷着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什么都学美国,一切都朝美国看齐。一聊到美国,这天就没法聊了。
驾驶座椅后面的口袋里,一张粉红色的纸露出来一角。王建业往前探了探身子,把它扯出来。
结果是一个肉松饼。王建业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包装完整,没有打开的痕迹。他一面把它向副驾驶座递过去,一面说:“苏菲,你吃不吃肉松饼?”
“我不吃,你吃吧。”苏菲没有回头。
王建业悻悻然地把手缩回来,撕开肉松饼的袋子。把黄色的油腻的饼子取出来,刚想塞到嘴里,又停了下来。一面把它掰成了两半,一面说:“阿伦,咱俩分吧!”
“不啦!老爸你吃吧!那是小凯塞在那儿的,家里还有好多呢!丹丹从网上买了一大箱子,我们都快吃厌了。”说完嘿嘿嘿地苦笑了。
王建业终于毫不客气地把两个半块肉松饼塞进了嘴里。
阿伦现在也步入了横向生长的阶段,小肚子渐渐凸了出来。不过丹丹管得很紧,春节那几天,她这也不让阿伦吃,那也不让阿伦吃,可怜的阿伦只好使劲儿咽口水。丹丹还拉着阿伦去健身房,听说办了很贵的年卡,隔几天就要跑去流一身汗。
阿伦的体型现在算是控制住了,精神头也足。不过王建业一直怀疑丹丹在激励阿伦的时候会这样说,“你想变成你爸那样吗?”
真是的!当个胖子有什么不好的吗?至少冬天不冷!王建业愤然地想着。肉松饼太噎了,吃个橘子滋润一下。哎?橘子挺甜的。要不再尝尝香蕉?哎呀!反正开启了吃的模式了……
不知不觉中,到下车的时候,王建业已经消灭了4个橘子,3个香蕉了。阿伦找地方停车的时候,王建业把橘子倒腾进了香蕉的袋子里,空出一个袋子来,把香蕉皮橘子皮聚到了一起。
日本料理味道确实不错,但就是分量太小了。
阿伦负责点菜,他噼里啪啦地报出来一大堆菜名。王建业阻拦他,“点太多了吃不完。”那个时候阿伦就解释了,“日本料理分量很小的。”苏菲则是白了王建业一眼,“有你在,啥吃不完呀?”
奶油焗大虾,就那么一点儿。三文鱼刺身,看着不少其实底下垫的全是碎冰。还有北极贝寿司,做的倒是挺漂亮的,像花一样,可惜一碟子就两个,一口一个,就没了。还有一篮子天妇罗,叫的什么古怪名字,其实就是裹着面粉炸的蔬菜。不过别说,味道还是不错的。幸好阿伦专门给他点了份蛋包饭,要不然简直吃不饱。王建业庆幸自己已经预先垫了一些水果在肚子里了。
相比之下,阿伦和苏菲吃得少多了。
为什么自己需要吃这么多的东西,王建业自己也不明白。他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因为童年时代的饥饿。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有那么几年时间,所有人都在挨饿。王建业对挨饿的记忆并不深刻,都是后来听奶奶说的。那个时候吃大锅饭,饿死了好多人。但是王建业和爷爷奶奶还好,他们是烈士遗属,理应受到特别照顾。所以,村里唯一一头黑驴是交给王建业的奶奶照料的,王建业之所以能够活下来,也许要多谢那头黑驴分享了它的饲料。
王建业后来跟苏菲聊起那段挨饿的岁月,苏菲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比他小两岁,不记得也很正常。但更多的原因,恐怕是苏菲当时生活在城市里。苏菲的爸爸是教授,不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反革命”被送去劳教了。苏菲的妈妈原本也是教职人员,因为不愿意与苏菲的爸爸离婚“划清界限”,所以被贬成了一个打字员。苏菲小时候也受过苦,但是不是饿肚皮,而是被人嘲笑和孤立。王建业不一样,他是光荣的饿着肚子。可见,人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其实苏菲也到农村里住过,大概是从她16岁左右开始的吧,和妈妈一起被发配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苏菲在乡下住过几年,插队知青嘛。后来她进了棉纺厂,当上了纺织女工,又经人介绍跟王建业结了婚。总的来说,苏菲没有挨过饿,她的痛苦主要来自于“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这个称号,不过在嫁给王建业后不久,苏菲的爸爸就彻底平反了,恢复了教授的身份,苏菲也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一顿日本料理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又坐回了车里,要出发去看会展了。王建业坐在后座上昏昏欲睡,最后干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一直到下车之前才被苏菲叫醒。
下车的地方是地下停车场,为了上到地面上去还需要搭乘电梯。停车场里停满了车,阿伦好不容易找到的停车位距离电梯很远。王建业还没有睡到满足,眯着眼睛不想说话。逛花市是苏菲的主场,他很想说自己不去了,就待在车里一边睡觉一边等他们。不过他犹豫了再三,还是没敢说出口。
会展中心里面人声鼎沸,苏菲把手臂伸进了阿伦的臂弯里,王建业则艰难地跟在后面。
苏菲有一点失望,会展上的花卉不多,主要是蝴蝶兰和兰花,剩下的就是长得大同小异名字却相差甚远的多肉植物。听说是这几年才在年轻人里面流行起来的,因为来源于沙漠,所以生命力顽强,因而被称为“懒人植物”。听着导购小姑娘夸夸其谈地把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说出来,王建业感到莫名的烦躁。
既然要养植物就要好好花心思样啊,买个既不会长大又不会死掉的小东西,甩在窗台上,半年都不用管一下,那养它干啥呢?王建业喜欢苏菲养的花。春天要播种,等小苗长大了要换盆,等植物长大了要掐尖,还要不停地给它除草,施肥。这样才能看到美丽的鲜花,就是这样才叫养花啊!也只有这样花了心思养出来的花才更美啊!
现代人什么都想要,但又什么都不想花心思。王建业对此很看不惯。
苏菲对多肉植物也兴趣索然。她已经有几种多肉植物了,是认识的人送给她的。大家都知道她现在是“爱种花的季老师”了。她记得那几种植物的名字叫白牡丹、虹之玉、十二卷、星美人还有一个鹿角海棠。送给她植物的人说都是很便宜的品种,因为皮实好养又容易繁殖所以很便宜。在会展中心,苏菲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多肉植物,有的价格要好几百,她猜想那一定是非常难养活的。
把不多的几个花卉展台逛完,剩下的都是生态食品的展台。有生态大米、生态小米、生态面粉、生态茶叶,各式各样的。还有展出有机蔬菜的,大大的西红柿,又短又粗的土黄瓜,都打着生态有机的旗号,贵得很。
他们在卖生态大米的展台前停下了脚步,因为阿伦提议要扛袋米回去。阿伦去排队买米了,王建业和苏菲站在不远处的走道里,眼睛盯着阿伦的方向。
“王老师!季老师!”他们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他们,赶紧扭头去看。
是傅玲玲。她穿着一身运动服,戴着一个棒球帽。手边牵着的小女孩也是相近的打扮。
“王老师,季老师,好巧哦!在这里也能遇到你们。”
苏菲赶紧迎上去:“是玲玲啊!真巧啊,我和你王老师来这儿看花。”
“我们也是来看花的。昨天拿到了这里的传单,刚好今天休假,就带依依来了。”果然小女孩依依托着一个小花盆,花盆里是一棵没见过的小小的多肉植物。柱状的叶子簇拥在一起,每一个都顶着透明的小窗户。
“呀!这个真好看!这个叫什么啊?”苏菲已经蹲了下来,顺势把几个巧克力塞到了依依的口袋里。
“这个叫五十铃玉。”傅玲玲赶忙回答,一边又对小女孩说:“快点谢谢奶奶啊!”
“谢谢奶奶。”小女孩口齿不清地哼哼。
“爸!妈!”阿伦提着很小的两袋米走了过来。“我买了10斤,要是好吃以后再买。”
绕过王建业,阿伦才看见苏菲正蹲在一个小女孩跟前。他赶忙问:“爸,这是?”可是,与傅玲玲四目相接的瞬间,他愣住了。
“这是……”王建业卡壳了,他不知道怎么介绍傅玲玲。
“我是小苗的朋友。”傅玲玲抢答了。她的眼睛已经离开了阿伦,然后飞快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要先走了。”她一面弯下腰来对依依说,“依依,快跟爷爷奶奶说再见。”一面不等她说完再见,就慌慌张张地拖着孩子走了。
阿伦还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