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府中见到曾外孙,看着孩子惊异的目光。史贞君疾步走到近前。见刘病已身材瘦弱,依稀有女儿小时候的模样,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在牢狱中遭受大难,又想到自己女儿和女婿的惨死,心中悲痛不已。老太太上前几步将刘病已搂在怀中,又是一通号啕大哭。
刘病已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谁,见她上来搂住自己痛哭不已,受到惊吓,哭闹起来。
邴吉忙说道:“病已,这位是你曾外祖母,是你的亲人啊!”
史贞君泪如雨下:“病已,病已啊。我是你的曾祖母,是你的亲人啊!你小小年纪就遭逢了大难,真是苦了你了!我苦命的孩子啊!”
刘病已从小就在狱中,虽然邴吉、胡组、赵征卿等都对他关爱有加,但是还从未见过自己的亲人。此时与至亲相逢,刘病已年纪尚小,还不能全然领悟,哽咽着:“你是我……是我的亲人?”
史贞君将刘病已搂得更紧了:“孩子,别怕,别怕!这里就是你的家!”一老一少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其他人无不落泪。
祖孙二人哭罢多时,史贞君放开刘病已,为他揩去泪水:“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的曾外祖母啊!”
史贞君再次向邴吉拜谢:“恩人救我曾外孙于危难中,这种恩德,老妪一定会铭记在心。孩子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邴吉摇摇头:“我不过是做了点儿分内的事情,怎么能担得起这样的话。这孩子是卫太子唯一的后人,我只希望他能安然长大。”
刘病已见自己一下多了好几个亲人,便“叔叔”“曾祖母”地叫个不停,很是欢快。
史高本来担忧刘病已不能和自己一家亲近,现在见一家人和和乐乐,刘病已的到来给这片宅院增添了许多欢喜的气氛,尤其是老太太更是欢喜得不行,便打消了顾虑。
自从刘据和史良娣因巫案致死后,老太太已有多年未如此欢喜过了。此时,见老太太因刘病已的到来而心情大好,史高兄弟对刘病已不由得怜爱起来。
到了晚上,刘病已便随曾祖母一起就寝,邴吉则被安置在客房中,以贵客之礼相待。
次日,天刚蒙蒙亮,史高尚未起床,有家仆来报,说邴吉告辞回京。
史高没想到邴吉这么快就打算离开,赶忙起床。此时晨光熹微,史家的大宅还是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早起的仆役在打扫院子。
邴吉在庭院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史高匆匆赶来。
史高走近了,问道:“足下为何如此早就要告辞?我祖母昨天还说,希望你多留几日,还让我备了绸缎数匹,铢钱数串,以谢恩人对病已的护佑。如果恩人执意要走,也请把这些带上,以表达我们的心意。”
邴吉淡淡一笑:“不用了,我来鲁国,只是为了将病已安全送达。既然事情已经办妥,自然是应该早回长安。”
史高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此人似乎对名利毫不挂心,那么他到底所求为何?”他疑惑地说:“大人在狱中养育病已,想必十分不易。病已现在还在睡梦中,为何不和他告别?”
邴吉摇摇头:“我不过是一介外人,皇曾孙长于牢狱之中,这几年来,十分艰难,我担心会给他的心里留下阴影。现在由你们抚育他,我想皇曾孙一定会很快地忘记过去,健康地成长,一定能够让人放心。我希望他长大后,不会再忆起那些不幸的过往。这样,我离开也就安心了。”
邴吉的谈吐温和恭谦,却字字坚定。史高听出了他的意思,叹息着说道:“足下莫非是以后也不打算来看望病已了?”
邴吉叹息道:“这样最好。于我于他,都好。”
邴吉说完,又对着史高作了个揖,背起自己的包裹告辞而去。史家的大宅外,已有一驾马车在等候。
史高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揣摩着邴吉刚才话中的意思,猛地想到应该按照祖母吩咐的,将那些财物赠予邴吉。然而,就在他一晃神之间,邴吉所乘的马车已经滚滚离去,只留下一路扬尘和车轮的痕迹。清晨时分,街道十分寂静,远处依稀还可以听到马蹄声,但只是一小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才是:
施恩不望报,高风亮节人,
古之先贤事,当今有几人?
邴吉坐在马车上,愣了愣神。他在史家时,虽然表现得镇定自若,然而他含辛茹苦地养育刘病已四年,怎么能没有感情?他心中涌出一股苦楚:“这一别,却不知何年月日才能相见?”
马车驶上驿道,前方顿觉开阔。此时,太阳虽然已经升起,却依然是雾锁大地。邴吉回头望去,只见四野茫茫,早已看不见史家宅院的踪影。
史高轻声步入史贞君的房间,向祖母请安,告知邴吉已经离去。
史贞君听着史高转述的话,又哀怜地看向怀中的孩童——她甚至可以依稀寻到女儿容貌的痕迹。刘病已在睡梦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呢喃。他此前从未在这么舒适、这么安心的地方休憩,加上旅途劳累,睡得正香。
一路之上饥餐渴饮,邴吉马车进入长安城,一看城里比一个多月前孝武皇帝驾崩不久时的悲怆气氛,长安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繁华。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集市街巷,摩肩接踵,繁华如常。老百姓就是这样,再大的事儿过去后也得生活。因为皇曾孙已经不在身边,邴吉少了一份牵挂,却凭空又多了些许空虚。
此次送皇曾孙刘病已去鲁国,邴吉没有告知任何人,属于擅自行动。回到家中,邴吉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此番鲁国之行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先去廷尉府打探一下情况。
廷尉府相比于其他朝廷机构,显得更加威严。黑瓦玄墙,大门口有士卒持枪守卫,透出肃杀之气。
见邴吉到来,守门的兵士笑脸相迎:“廷尉监多日不见,莫不是去哪儿处理什么大案件去了?”
邴吉强装镇定,拱手作揖,客套了几句,匆匆进了府中。官吏人等见着邴吉,均主动对他行礼打招呼,显得比往日热情更甚,就好像谁都不知道他擅自离开了一月有余一样。这让邴吉不由得疑惑起来。他边走边想,不一会儿便到了廷尉办公的处所。
廷尉姓李名种,正在批复公文。见邴吉来了,李种一改往常严肃的态度,满脸堆笑,像是主动示好一般,欠了欠身,拱手作揖道:“廷尉监辛苦了,多日未见,莫非已将大将军交办的事情办妥了?”
邴吉一愣,李种说的大将军,自然就是现在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了。大将军又怎么和自己做的事情扯上了关系?
邴吉正在寻思中,又听李种说道:“大将军对你十分青睐,真是好啊,好啊。”
邴吉听了廷尉李种异常谦恭的话,一时间深感摸不着头脑。大将军霍光到底对李种说了什么,竟然使身处九卿高位的廷尉对自己谦恭起来了?
廷尉李种一反常态地笑脸相迎,倒让邴吉不自在起来。他脑门上沁出细汗,谦恭地应道:“廷尉高看我了,邴吉只是一介粗人,怎么能得到大将军的青睐?”
李种含蓄地看着邴吉微微一笑:“廷尉监自有过人之处,大将军何等英明,不会看走眼的。”
邴吉正在犹疑间,李种又说道:“廷尉监这一路旅途劳顿,先回去好好歇息歇息吧。”
邴吉一看你让我走,正好也想离开呢。太别扭了,从来没这待遇啊!要不怎么说人只有恭维怕的,没有吓怕的。赶紧给李种施了个礼:“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