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北大荒“又有兔子又有狼”,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黑熊比狼要多。
夏天的一天,有只黑熊不知是饿得慌,还是闲得慌,光天化日下竟大摇大摆地逛进了二分场,这在二分场历史上可是头一回。
那是个响晴的天,风不吹树不摇的,因为是中午时分,大家忙着做饭吃饭,外面人不多,场里一片安静。
弄不清那头黑熊是从哪里进的分场,曾到哪里逛过,只知道它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王铁匠”。
说起王铁匠,也算是二分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打铁是他壮年时代的营生,如今已是六十开外的老头儿,一张脸像是自己用铁打出来的,铁黑铁黑的。黑脸上留着《三国演义》里关老爷那么长的胡子,只不过是纯黑的。黑胡子黑脸连在一起,更黑得威武吓人。他的一口牙却洁白洁白的,张嘴一笑,那牙就白得有点瘆人。说话的声调也极富特色,筋筋道道的,有点像后来舞台上的赵本山。语速不快不慢,字正腔圆,他像那年月所有的下里巴人一样,喜欢说粗话,口头禅是“他妈了个巴子的”。
这王铁匠面相虽威严,却是个活宝。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挖煤磨豆腐,王铁匠就是在艰苦中练成了幽默搞笑的好性格,
他白话起自己的故事,常常让人分不清是纪实的还是戏说的。最奇特的是,他一个老头子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像我这般大的孩子,缠着他讲故事。他的故事荤的素的都有,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都成了他忠实的粉丝。他能吸引众多“童粉”,还有一个硬条件,他是二分场唯一持有猎枪的人。他管那猎枪叫洋炮,据说是他自己亲手打造的,主要用来打飞禽。
那天,他却遭遇了走兽。
王铁匠吃完午饭就操起了猎枪,大概是想找“童粉”们吹吹牛。黑熊正在农场里悠然自得地散步,王铁匠一出门就遇上了黑熊。
“哟嗬,妈了个巴子的,不知死活的玩意儿,还敢往枪口上撞,你等着。”王铁匠自言自语了一句,眨巴眨巴眼,定了定神,身手敏捷地给猎枪填上了火药。
没想到,战斗进行得极为简捷。黑熊突然冲过来,先是一巴掌打飞了王铁匠的猎枪,第二巴掌就打飞了王铁匠本人。不过那黑熊倒也仁义,没继续攻击倒在地上发抖的老铁匠,竟悠然自得地离开了。
第二个遭遇黑熊的,是和我同龄的两个男孩,都长得胖乎乎的,一个姓范,人称“范小胖子”,另一个姓赵,人称“赵小胖子”。这俩小胖子是邻居,一起出门打酱油回来,没想到却与黑熊相遇。有趣的是范小胖子,他不认识黑熊是个什么动物,不认识也就罢了,居然玩心大起,凑上去,摸了摸黑熊那闪亮的黑毛,还扭住一撮熊毛,想骑到熊背上去,他一定是把黑熊当成小牛犊子了。那黑熊说不清是反抗还是和他玩耍,一闪身,很随意地回敬了一巴掌,扇得范小胖子就地转了两个圈就吓得暂时性失忆了,两天后他才恢复记忆。不过那黑熊毕竟仁义,对范小胖子下手很温柔,范小胖子挨了熊掌竟毫发无损,既没逃跑,也没哭,蒙在那里,看上去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
赵小胖子就不同了,他认识黑熊,看黑熊扇完了范小胖子,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不知他想起了电影里的英雄,还是想起了自己的英雄爹,总之他突然就来了神儿,把手里的酱油瓶子像甩手榴弹一样甩向了黑熊。酱油瓶在黑熊脑袋上碎了,酱油四处飞溅。其实那头黑熊还没成年,算是个“少年熊”,被酱油瓶子一炸,竟也玩心大起,潇洒地朝着赵小胖子扇了一巴掌,没扇着,估计是酱油迷了眼。这下赵小胖子害怕了,转身撒丫子就跑,他的腿居然还听使唤。
这赵小胖子的父亲也是在部队里干过的,赵小胖子也就喜欢舞刀弄枪的,据说家里的木头枪有长有短的好几把,因此他和当兵的来往很频繁,尤其和一个射击能手关系密切。那射击能手姓马,外号“神枪手”,赵小胖子自豪地称他“马哥”。
赵小胖子不由自主地跑向了军营,去找他的马哥。黑熊则傻乎乎、屁颠屁颠地尾随着赵小胖子。这下,黑熊的悲剧就注定了。很快,赵小胖子就跑到了当兵的操场。恰巧,那天有两个站岗的,其中一个就是赵小胖子要找的神枪手马哥。
看见马哥,赵小胖子大喊:“马哥,救命啊!黑瞎子!”
马哥一愣,随后就看见了那只黑熊。这马哥本来就是个愣头青,还眼尖手快的,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枪,子弹钻进了黑熊的肚子,鲜血立刻喷溅出来。这下黑熊急了,立马翻脸,嚎叫着扑过来找马哥拼命。另一个站岗的也是个快手,抬手就补了一枪,也打在了黑熊肚子上,这下黑熊幡然醒悟,知道遇上了强劲对手,不再和马哥计较,掉头就向场外的草地逃窜。
马哥也不站岗了,黑熊在他眼里就相当于越狱的犯人,他喊了几嗓子,军营里又冲出几个当兵的,提着枪,朝黑熊追了过去。
有马哥壮胆,赵小胖子也紧跟在后面。
这一闹腾,分场沸腾了。人们纷纷放下饭碗和手里的活儿,跑出门看热闹,男孩子们也不顾父母的劝阻,都朝场外的草地跑去。
那黑熊很顽强,肠子都从肚皮里流了出来,它居然能继续狂奔。
终于,黑熊力尽,倒地身亡。几个当兵的拖着黑熊的尸体原路返回。男孩儿们就像黑熊是自己亲手打死的一样,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跟在后面,尤其那赵小胖子,紧跟在马哥的身后,满脸的得意,连裤裆都在笑。
这只黑熊应该就是教科书里说的“亚洲黑熊”。
亚洲黑熊的嗅觉很灵敏,视觉却很差,所以在黑龙江被称为“黑瞎子”。
黑熊是杂食性动物,最喜欢吃的都是植物,很少主动攻击人类,更不会像狼一样,吃人还要吃得血腥残忍。黑熊可以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也能像人一样坐着,动作憨态可掬,加上它还有一手绝活,能爬到很高的树上去吃果子和蜂蜜;吃了蜂蜜以后,还常常把舌头伸出来,等那些喜欢甜食的蚂蚁爬满舌头,就像玩游戏似的把舌头轻轻缩回,享受一顿蚂蚁大餐。
所以我们那时虽然也害怕黑熊,却并不讨厌这种有趣的家伙,还能讲出不少人和熊之间的好玩故事。
好长一段时间,黑熊事件都成为大人孩子们热议的话题,不同版本的故事满天飞。很不幸,这次大战黑熊的全过程我都不在场,我之所以能把这件事详细写出来,也是综合了各种版本的结果。
这个熊故事对分场的人们,对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首先,王铁匠被黑熊一巴掌打飞猎枪那一幕,恰巧被一个快嘴快舌的人看见了,并进行了添油加醋的传播,从此王铁匠就像关公走了麦城,拿破仑遭遇了滑铁卢似的,锐气大减,吹牛力度大不如从前,身边的“童粉”也纷纷掉线。大家感觉王铁匠说话没以前那么筋道了,甚至胡子都没那么黑,牙也没那么白了。王铁匠的变化又变成了新的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个结果让王铁匠很意外也很无奈,他没办法恢复往日名誉,只能不服气地骂几句“他妈了个巴子的”。
范小胖子、赵小胖子的“威望值”却噌噌噌地往上蹿,大家惊讶于范小胖子敢于主动摸熊的胆量,为他被熊扇一巴掌后的“沉着冷静”而喝彩;大家更为赵小胖子敢于用酱油瓶子打熊而竖起大拇指。男孩儿们内心似乎都有个渴望,最好再有几只黑熊到场里来逛逛,或者干脆来为“死者”报仇,然后自己也能遇到,也能被安全地扇上一巴掌,也能如此淡定从容,甚至能用木头枪、弹弓子和黑熊搏斗一番。
可见,英雄情愫来源于男人的天性。
其次,人们似乎悟出两条“真理”:
第一,熊是真的有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此大人不忘提醒孩子,不要单独行动,以防被熊扇了巴掌,也有母亲借此来吓唬哭闹的婴儿:“再哭,把你喂熊!”
第二,民间高手干不过正规部队。王铁匠敌不过当兵的,还是真枪真炮厉害。尤其男孩子们,对当兵的从亲密转换为仰慕,和当兵的玩闹也不再停留在打篮球吹口哨的低级阶段,而是向赵小胖子学习,和当兵的切磋起打枪瞄准的事。人们的这些变化,让几年后的征兵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
父亲却说,黑熊不像狼那么坏,遇到有人想伤害它,他顶多也就是把人咬伤,却不会把人弄死。可惜黑熊眼神不好,要是眼神好的话,它就不会跟着赵小胖子跑到军营里去了。
父亲对狼充满仇视,对黑熊却颇有好感,每次听到狼伤人的事,父亲就会对狼诅咒一番,可听到黑熊伤人的事,父亲却怪那个人太不小心。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狼和黑熊的态度会截然不同。受父亲影响,我也对狼很不屑,甚至牵连到对“狼性”的鄙视。
熊事件给我的最大影响,就是让我改变了崇拜对象。
二分场地处通河县境内,重要的“外交”活动就是与县城的来往,其通道就是那条泥泞的乡村路,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跟周围的村屯比较起来,农场的马车还是很威风的,清一色四匹马的胶轮“豪车”,相当于今天的法拉利、保时捷什么的。每当严冬过后的“返浆”季节,泥泞的路上坑坑洼洼,甚至有的路段跟翻江倒海一般,马车会经常打捂。这是“车老板子”大显身手的时刻,技术一流的车老板子,能把鞭子甩得像开枪一样,噼啪一阵脆响,鞭子打在哪匹马的屁股上,哪匹马的脖子上,那是有讲究的。若能在关键时刻一鞭子抽过三匹“套马”的屁股,同时还捎带上“辕马”的脖子,就能发挥四匹马的合力,基本不会出现打捂事故。二流的车老板子还是能把打捂的马车拯救出来的。三流的,不但自己遭罪,还会成为大家讥笑的对象。
人们去县城逛百货公司喜欢蹭坐马车,那时车老板子就有几分牛逼态。车老板子不是干部,却享有特殊的地位。评论哪个车老板子最牛,是男孩儿们的重要话题。有段时间,每个男孩子都自制了一杆鞭子,经常聚在一起比试,看谁的鞭子做得最帅,看谁甩鞭子甩得最响。
所以,我那时暗藏着个梦想,就是将来能当个永不打捂的车老板子。我还有个具体的崇拜对象,就是总也不打捂的孙大老板子。
黑熊事件让我改变了崇拜对象,我的理想升级换代了,亲手做的鞭子也被我塞进灶坑一把火烧了。
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变成个当兵的,真刀真枪的,不打熊,可以去打狼,甚至上战场打敌人。